当你从上帝视角观察一个社会系统时,你会发现系统中的低层和高层同样喧闹肆意,而最保守、最不被理解的往往是中产阶级。他们眼见着座座高楼平地起,却看不到促使它们骤起的时间与机遇。恰恰也是他们,永远放不下高昂的心气,一生都在追逐金字塔的顶端,但往往很多人还没窥见那塔顶的一角,便成了这座塔的殉道者。
——《杀死未来》
去往未来之前,我们先要解决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吃饭。
在一时头脑发热念了那个古里古怪的宣誓词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沉浸在由其带来的后悔与自责中。在我发呆的当口,早有两位男青年端来了饭菜。那扇好像抠出来似的门终于开启,从门后闪出两位和米玛一样装束的青年。
他们向我投来热切的目光,竭尽所能的表现他们的友好。但这一定是为了让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能更好的顺从他们,多半是这样。
米玛没有让他们进门,而是从他们手中接过那沉甸甸的白色托盘,端至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桌子上。循环往复了几次动作后,他才将所有食物端上桌子。将门带上后,便招呼我来吃饭。
我惊讶的瞪大了眼睛,桌子上摆满了各色菜式,但无一例外的全部都是肉。鸡肉、鸭肉、牛肉、猪肉、羊肉、鱼肉……还有种种我叫不出名字的疑似肉的东西。但在它们发出的喷鼻清香将我肚子里的馋虫勾出来之前,我首先被米玛的吃相大大的震惊到了。
米玛将筷子和碗在我面前摆好,然后选择了手抓的方式来享受这顿美餐,他吃东西的模样野蛮又贪婪,每一根骨头都要吮尽肉香才肯放下。这与他斯文的外表形成巨大的反差。
我是如此惊讶于他的吃法,竟直勾勾的看了好久。米玛在又吃掉了两只鸡腿后,应该是暂时吃饱了。他优雅的将手抬起——那如女人一般细腻的双手上现在沾满了油腻——然后问我:“您在想什么?”
“啊?”
“从您宣誓结束的那一刻起,我便停止了读取您思想的行为,这是对勇气的尊重。”米玛拿起一旁的餐巾简单的擦了擦嘴。“距离“躯壳”准备完毕还有一段时间,您有什么问题请尽管问,默不作声是没有办法得到答案的。”
“好吧…”既然他这么说了,我觉得十分有必要来让他解答一下我心中的种种困惑。“我只是惊讶,你们来自未来的人…都不吃菜的吗?”
“肉中含有比蔬菜中更丰富的营养素,倘若消化系统能够适应的话,自然界中的任何生物都一样,能吃到肉当然是不会考虑吃素的。”米玛拿起桌上的一瓶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轻轻按压喷嘴,从喷嘴下面出现了银亮的球体,它逐渐扩大,然后从喷嘴下方脱离,悬停在空中。米玛将双手伸进其中,那球体便抖动起来,最终变形成能很好的契合他双手形状的无色薄膜,薄膜逐渐融化在双手表面,但却并没留下任何痕迹。米玛继续说:“更何况在我们的时代,资源紧缺,肉和蔬菜一样,都是顶级奢侈品,平民是没有机会吃到的。我们好不容易来到这个可以随意吃肉的时代,当然想好好享受一番。”
“你们吃转基因食品吗?”我好奇的问。“在我们这个时代,关于转基因食品是否安全。科学家们可是闹得不可开交呢。”
“我不知道什么是转基因食品,周女士。你们的时代有好多名词是我在未来从未听过的,但我猜如果有一盘转基因食品摆在眼前,我会连渣滓都不剩的全部吃完。你要做好委屈肚子的准备了,在未来能称得上极致美味的东西就是菜苗汤了,一点点水培的菜苗再加上曝晒出的咸盐……但能得到在干净的水里栽培出的菜苗也实属不易,除智人外,美人和愚人都只能吃经过简单加工后合成的营养食品,那种食品没有味道,仅能维持生存。如果有土地,我们宁愿多种植一些食品,不管它里面的成分是什么,但很可惜,我们仅仅维持活着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我不禁有些同情起我在未来的同胞们,吃不到肉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啊。
“吃点东西吧周女士,趁着你还可以吃到。”我带着悲伤的表情端起碗筷,怀着虔诚无比的心态开始向碗中夹菜。
在我吃饭的同时,米玛开始娓娓道出在未来切实发生过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犹如天方夜谭。他的声音里饱含着水雾,有一种诗样的悲伤在话语中蔓延。
最可怕的往往不是人祸,而是你永远捉摸不透的天灾。上帝的脸阴晴不定,更何况他对人类肆意妄为、破坏平衡的行为已容忍许久。
在未来最让你烦忧的永远不是学业、仕途、情感、疾病这类小问题,而是——海平面今天又上升了吗。这种普世的焦虑感让人们的注意力无法分散到其他任何事上。
“温室效应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人们只要活着就会加剧它,酷热让南北两极的冰川融化了大半。那是距离你活着的这个时代大概1000年左右的事情。”米玛将双手背到脑后。“旧历3113年1月12日,这是个注定要被载入史册的日子。就好像互相约定好的那般,南、北极最大的两个冰川带相继溶化——它们再也无法忍受这如阿鼻地狱般的酷热了。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两大洲的物种,沿海丰饶的土地和资源以及那上面的人们。这场末日版的大洪水让整个世界只剩下三分之一了。所有的物种都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数量,除了人类。我们还是像蚂蚁一般的多,在这个越来越小的世界里哀嚎着乱窜。
除了少数几个完全是内陆的国家,剩下国家的经济与资源完整性都遭到了破坏。国与国之间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笼统,为了生存,我们不得不进入了各国之间疯狂掠夺的战争时代。每个国家都在与其他邻近的国家疯狂交战,国与国之间反复结盟,又互相背叛,而这都只是为了恢复从前的生活水准。终于有一天,当痛苦和愤怒都已因为饥饿而趋于麻木,人们才幡然醒悟,所有的人聚在一起,有什么东西从中涌现出来——那是文明之光,是人性之光,各国之间的首脑自动结盟在一起,组成了统领这块被洪水联结在一起的大陆的‘新政团’。这一刻不仅来的太迟,而且太过短暂。因为只不到半年,摇摇欲坠的政权再次土崩瓦解。”
说到这里,米玛突然停住了嘴,只剩下剧烈起伏的呼吸声,听起来很像是叹息。
“再然后呢?”我问。
“剩下的事情,要你自己去找出答案了,周女士。”米玛起身。“躯壳应该备好了,我们这就出发吧。‘躯壳’在另一个房间,我带你去。”
“可我还有很多问题想问……”
“那也要等你回来再说了,时间不等人啊周女士,在这楼宇之外,有无数人的命运系在你的身上,系于你的抉择。”米玛将那瓶液体抄起。“把手伸出来周女士,我给您做一下清洁,手上一直油乎乎的很难受吧。”
“……不,我擦擦就好,谢谢。”我拎起桌布的一角握在手上随意拧了拧。“我们走吧。”
米玛推开门,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走廊,因为两侧没有窗户也没有门,走在其中很是闷热。
“你刚才说的,躯壳的准备工作是什么?这总可以告诉我吧。”我问。静悄悄的走廊里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在回荡。
“在未来,能够绕过基因档案管理所的监控凭空出现一个人是一件很难、也极其危险的事情,所以我们在世界各地搜罗不同类型的志愿者,说服他们参与我们的公投计划,通过仪器可以让他们的思维进行短暂休眠,将你的思维接入其中,你可以接收到他们的一切视觉、听觉、触觉……总之除了身体器官不是你的,其他的一切都是原原本本的你。如果按照你们时代的语言来说,这称得上是一种‘灵魂’的置换。”
漫长又燥热的旅途终于结束,走廊尽头出现了一扇金属门,门的左侧有一块面积很大的金属片,米玛一靠近,那金属片便像穿衣镜一样映出他全身。然后是几声机关的脆响声,金属门缓缓开启。
我跟在米玛的身后进去,门里门外完全是两种光景。门后的房间相当大,房间正中有一个玻璃罩子,罩子罩着的圆台上有两颗悬浮着的金属球,墙角堆着成摞的书籍,左边的桌上摆放着几台我之前见过的平板电脑,离桌子很远靠近另一侧墙面的一边上站着几个人,他们有男有女,其中便有之前来送饭的几位青年。一个高个子男人手里捧着一台平板电脑。他们全都穿着和米玛一样的装束,右手的袖子上有个白色的袖章,袖章上纹着一个对勾的形状。
尽管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透着古怪,不过最古怪的还是他们的眼神,狂热的视线有如点燃的火焰一般,齐刷刷的照在我身上,米玛做了个“这边请”的手势,让我向他们走去。
我以为是要和他们打个招呼,心里不免有些紧张——还好实际并没有这么做,米玛只是带我路过他们,来到他们身后的长方形台子旁,台子不是很宽,所以很好的被他们的身体遮掩了起来。台子上面固定了一个头盔样的东西,还有两台一样大的显示屏一左一右浮在台子旁边,上面蹦着花花绿绿的数据。
“周女士,在去未来前,还有最后几点注意事项需要跟你确认下。”米玛对着那群人其中的一个一扬下巴。“尤塔。”
那位拿着平板电脑的高个子男性点了下头,向我这边移动。之所以用移动这个词是因为他的身体动作极其不自然,每一步看上去都既缓慢而又艰辛,我注意到他拿着平板电脑的双手在不住的颤抖,然后果不其然,那东西还未到我手中便先被他失手掉在了地上。
“啊,对不起,对不起。”他俯下身去捡拾平板电脑,再次抬起头时眼眶里噙满了泪,他注视着我,嘴唇颤抖着吐出这没头没尾的几个字:“我好激动啊,您知道吗。”
“我…我看出来了。”和他眼神的短短相接,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情,那份激动不是装出来的,他是真的很激动,这里的所有人似乎都在为了未来的终结而发自内心的喜悦。
我将平板电脑接过,查看了一下屏幕上映出的几行文字。
“躯壳”使用期间注意事项:
1.使用者不得做出任何刻意毁坏“躯壳”的行为。
2.使用者不得刻意将“躯壳”置于危险的境地中。
3.使用者不得主动告知身边人自己的身份。
4.如使用者主动请求离开“躯壳”,该行为需经古籍社社长米玛同意方可执行。
5.如遇突发事件,我们有权强行切断使用者与“躯壳”意识的链接,提前将您遣返。
6.以上各点所述情况是否成立由古籍社社长米玛判断。
“也就是说这趟旅行可能会有危险?是这样吗?”我问米玛。
“这您无须担心,在您之前从未发生过使用者丧命的情况,如果情势不对,我们会在这边及时切断您与‘躯壳’的意识连接,让您回来的。”米玛说。“其实我个人十分鼓励您拿出勇气,去冒风险做出一些非常规的举动,因为这是了解那个世界的‘真实’所必要的。好了,现在请躺下吧,您所期待的‘旅行’要开始了。”
我按他的示意平躺在长方形台子上,将头抵在头盔上——真奇怪,那东西似乎一开始便与我的头完美契合。
除米玛之外的其他人从台子侧边拿出几个白色的环形物体,给我的双手和双脚轻轻套上,环形一接触到台子便与其融合,这样我就如精神病人一般被牢牢的固定在台子上。米玛一直在冲我温和的微笑着,似乎在平复我想打退堂鼓的心情。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这就要去未来了吗?会有什么不适感吗?”我用手掌摩擦着冰冷的台子边缘,紧张的问。
“请闭上双眼,调整好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女士,可能会有些轻微的眩晕感,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安的闭上双眼,听着其他人开始操作仪器的声音。“手放松点,请放在台子里面好吗?”
我将手交叉着放在胸前。即将出现在我面前的会是怎样的景象?是废墟?是灾难?是罪恶?还是比这些更加可怕的东西?我的好奇心会让我葬身于此吗?
强烈的眩晕感伴随着脑部的阵痛向我袭来,我紧闭着的视野中开始出现色彩斑斓的光点,我的身体不可抑制的颤抖着,因这令人难以忍受的“穿越”的过程。
所有的声音都从我的耳畔消失了,除了米玛说出的那句话,如针一般刺进我的大脑皮层,而这,也将是我接下来所将遭遇的所有事情的诱因。
“新历1984年。万维城邦。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