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孩子读书之《约翰•克里斯朵夫》19

雅葛丽纳在绝望痛苦的深渊中挣扎。夫妻感情由新鲜好奇热情走向必然的平淡时,她烦闷孤独。相较于男人,女人的一生会遭受孤独无助更多的煎熬,尤其是有着丰富的灵魂而对生活有苛求的女性。这些亿兆的生灵,怀着一股爱的热烈的力量,从有人类起,几千年来一直毫无结果地燃烧着。她们渴望在爱情和母性中爱着人类的现在和未来,可是被女人寄予厚望的男人,又怎么会真正理解得了女人们,从而关切女人们的生活和无穷的欲望?因为男人没有那样容易孤独,不像女人那样害怕孤独。并且爱情仅是他们生活的一小部分,他们还关注更多别的事,而在女人生活中,爱情的份量要大得多。在这种不对等的差异中,得不到所期望的回应的女人们,感觉自已犹如身置毫无人烟的沙漠般的悲凉绝望。

雅葛丽纳困兽般地疯狂乱咬。她恨奥里维,折磨他,让他痛苦,可过后自己又后悔,又更难过,且厌恶自己。溺于水中的她,慌乱地寻找着她的救命稻草。试图去关注自身以外的一些事,一件作品,一个人物。要么去学习外语,写作,绘画……,可这些太难了。包裹好悲痛欲绝的苦闷,面带含讥带讽的笑容,混迹巴黎的交际场,找一个能救她出深渊,爱她的人,可是找不到。回应她无可奈何的呼救声的,只有一片静默。

她给克里斯朵夫写信,邀请他到家作客。这是一封自私险恶的求救信。单使丈夫和他的朋友分离还不够,她还要从丈夫手里抢走那些朋友。她一点不爱克里斯朵夫,只是想攀附这块坚硬的岩石救自己。收起过去的刻薄口吻,对克里斯朵夫,她表现着亲热,殷勤,传递给他一种甜蜜的情绪。雅葛丽纳带着两位朋友在冒险,她诱惑着一无猜疑的克里斯朵夫,奥里维旁观洞明,担心又不愿意去想。还好,克里斯朵夫意志坚强,对朋友又无比真诚,他果断及时逃离,将心中刚要起的那一丝骚乱清扫了出去。对她想抓住,可没被她抓住的克里斯朵夫,她愤愤地骂着“自私的家伙”。快到手的猎物逃掉了,她这个猎人有点失望落寞。

克里斯朵夫由着自己“不知感激”的德性,没替报馆写荒谬的音乐,把《大日报》方面的保护人变成了仇敌。他不会为了人家的援助而降低自己的人格,也不会放弃自由。他帮助别人时,决不自居为收利息的债主。而在别人,受恩必报则是天经地义。

于是围攻开始了。批评家,编辑记者,音乐界的同业,全部就位。炮弹发出了:诬蔑他剽窃,侮辱他出身的种族,嫉妒他思想丰富,强大的创造力,而指责他不会写作,……。这些根本伤不着他丝毫,他充耳不闻,厌恶之余,绝不声辩。

克里斯朵夫还要给自己困难的处境加码。和哀区脱签订版权合同时,于他是稀里糊涂,并不真明就里。当发现哀区脱改编他的作品时,他指责愤怒之余,宁可以五十倍于自己收入的代价赎回作品,维护其夸大的自尊心。换租更便宜的房子,卖掉东西,找朋友筹借,仍相差太多。意气用事的克里斯朵夫会如何了局呢?

突然,一切改变了。报纸上的攻击忽然停止了,并且还借机对他写了几行赞美文字。莱比锡一个有名的出版商来信要求承印他的作品,条件对作者有利。奥国大使馆来信,很愿意在使馆庆祝中演奏他的作品,而他赏识的赛西尔•弗洛梨,他称为夜莺的,也被请去演奏。有一次,克里斯朵夫出席音乐会,居然受到大使热烈招待,言语间,他知道大使不懂音乐。他纳闷,这一切从何而来?谁在暗中照拂他?大使提到,裴莱尼伯爵和夫人对他很钦佩。可是,克里斯朵夫现在心绪不佳,和奥里维的疏离,让他不想交朋友,厌恶所有人。因此,对帮助他的这两位贵人,他不想见面,还有心躲避他们。不仅如此,他想躲避整个巴黎,隐遁到孤独中几天。人在不愉快的时候,会想念家乡和亲人。他强烈地想回到故土的怀抱。很快又得到关照,通缉令暂时失效两天,他得以又踏故土。

身回故乡,眼望故园,心近故人。安静肃穆的墓园,母亲在里面,他在外面,父亲跟祖父并肩长眠着。他仿佛就在自己家里,和他们挨得很近,能伸手而握。鸟鸣一二,树叶簌簌,心里心外都如此的安静又单纯,克里斯朵夫身心俱融,和虚无同在,所有的烦恼已烟消云散。守墓人处一份死者的名单中,许多熟人已名列其中,老于莱,于莱的女婿,小时候的玩伴,还有,阿达,啊,他心中一动,他曾经的放荡女友。大家都安息了。

晚霞如带,天边一片平静。他走出了墓园。

看到了魂牵梦绕的莱茵河,靠近它,又闻母语涛声。熟悉的老街,起了不少变化。小时印象中豪宅大院般的邻家花园,窄狭了许多。

路遇一位鲜艳,肥胖,得意扬扬的少妇和她的高大秃顶的丈夫。这个说话又响又急,咭咭呱呱个不停的美丽肥胖的女人,便是他的小弥娜。那么高傲在上,他够不着,为之伤心万分的小弥娜。力邀之下,又登门拜访。见到了弥娜的母亲,特•克里赫太太。她没怎么变,一成不变地喜欢着同样的东西。

听着乡邻们的谈话,克里斯朵夫感受着他们没有丝毫变化的思想,眼界的狭窄,趣味的无聊。他们守本分却无慈悲心,自己便是评判世界的标尺,自己永远不会错。只关注自己,只爱自己。这些曾经让克里斯朵夫厌烦到逃离的刻板盲目自守,还在。

可怜的小弥娜,你怎么会是眼前这个大声叫嚷的胖女人呢?告别众人,他携同复活了的,和他一起做过美妙的初恋梦的小弥娜走了。

少年的温情,甜蜜的眼泪,无穷的希望,皆影布心底,清晰可鉴。风雨归来仍少年。

干山万水,重重阻隔,也挡不住游子回乡的脚步。而你的闭塞狭隘保守,也是再次远行的游子心头失望中的惦念。

克里斯朵夫怀揣乡土里的爱的火花,过去的神圣的灵魂,登上火车走了。

父亲的故世触动了雅葛丽纳,她醒悟到自己以前的那些苦难多么无聊,自责自己的不知足不珍惜。重游曾经的蜜月之旅,她和奥里维不胜惆怅地又看到了先前以为已经消失的爱情,两人无可奈何想紧紧抓着明知终要失掉的爱情。

爱情燃烧起来的腹中的小生命,并没给她带来意料之中的快乐,也没使她和奥里维靠得更近,爱情一闪而过了。模糊催眠般地为腹中陌生的生命所吸引。又惊醒,想要反抗。她被“自然”欺骗着,失去了自由。又觉得这些想法可耻,残忍。又平静下去。不知该怨人,还是该责己,她无所适从。

听见小生命的第一声啼哭,看见可怜动人的小身体,母性的荣光包裹了她,何等的幸福快乐!

可浪头过去了,心又沉了下去。爱情已逝,死灰般的“过去”多想抛于脑后,可是,可怜的孩子却提示语般,掀起心中痛苦。看着怀抱中的他,这另一个奥里维,也让她恼怒,她已经不爱了。

多少人以血泪代价换来的自由的意识,让女性获得解放,这是人类的一个了不起的进步。不过,自由同样是一把双刃剑,自由,却会受限于自由,在自由中进退失据,左右痛苦。如果你身心自由,却达不到真正精神独立,没有独立的依傍,即使走出觉得窒息的A家庭,你依然会窒息于B家庭。而以前社会中的女子注定要一辈子守着这个爱恨交织的家,她就会尽量忍受,家庭给予的压迫窄狭窒息感反而轻些。

现代的道德家以为自己认识了人性,记录下来,告诉大众,便大功告成了。他们不知道比认识更重要的是改造。“存在”并不是一种神圣的德性。人性之中有许多不足,软弱,缺陷,甚至恶的“存在”,这些如果都有神圣不可违逆的权利,我们的社会真要恶花毒草大行其道了。女人被告知是弱者之后,便以弱者自居甚或自傲了,社会在帮助女人变得更懦弱。如果告诉女子,支配自己的肉体和意志是她的自由,她就会做到这一步。告诉成年人欲望是不自主的,他便可以不能自主而听任兽性支配了。

雅葛丽纳便在这“存在”,“自由”,“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之中迷路了。她和她的朋友们享受着“本能自由”的教义,浸在充满放纵淫乐的空气中。那些恩爱夫妻互相伪装欺骗,各得其便,各寻其乐,他们是合伙股东,互不拆台,配合默契。而雅葛丽纳的坦白真诚,容不下脚踏两只船的贼一样的生活,一旦有了追求,就会倾心相与,彻彻底底去干。

初为人母,女人生命的重要转折,挑战重重,有身体的病痛和不适,也有精神上的苦恼和抑郁,孩子让她爱恨交织,自私与母爱在心中鏖战。

雅葛丽纳不自觉地将对孩子的敌意转移到了奥里维身上。她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老担心自己的健康,病好了,仍自觉为病人。她身体养得更强壮了,精神却病了。几个月的孤独斩断了她和奥里维思想上最后的联系,所爱的人从心上丟开了。只在暗中酝酿着,日积月累着恨。先是挑衅,争执,怒视,轮番上阵。而后是让人发狂的静默。漆黑一片的静默,分解了爱情。湮没在黑暗中的两颗心,在互相折磨煎熬中走向陌路。关系已命悬一线,又怎堪风吹?

心神安定的赛西尔•弗洛梨成了奥里维和雅葛丽纳两人的朋友,一年以来,她经常受到两人邀请,他们一起弹琴唱歌。透着健康阳光坦诚的赛西尔,犹如一道阳光,透进两人阴雾重重的内心,他们欢迎她的到来。

恰逢其时,恰逢其人,恰逢其情。奥里维向赛西尔倾诉心中痛苦,善良的赛西尔有意躲闪疏远。他诉诸于文字,犹如当面,更自由地倾诉他对赛西尔的感情,因为她永远看不到。

不巧的是,这些文字无意间却落到了雅葛丽纳的手里。我的天哪!本来,雅葛丽纳虽然痛苦,可还没离开奥里维的意思。这一下,他们的身心真的分开了。

奥里维松开了手。雅葛丽纳摆脱了一切束缚。从痛苦的废墟中走出,她已没有慈悲,没有怜悯,没有青春,没有幻想,只想磨蚀生命。

她爱上了一个风月场中的老手,一个巴黎作家,品貌俱劣,当时很走红,唯一的本领是糟蹋了一大批女性,并在他的作品中炫耀展览。雅葛丽纳并非不知道,其中受骗的就有她的朋友。这些受害的女子,顾及自己的利益和社会关系,害怕舆论,决不敢张扬。而雅葛丽纳疯狂地跳进了这个火坑。

亚诺太太一个人在家,镇静又兴奋地打毛线做活,等着丈夫回家。亚诺先生教书功课很忙,整天在外面。整幢屋子,原先的熟人一个都没有了,他们为着各种原因搬走了。依旧和她保持着友谊的克里斯朵夫和赛西尔,各自忙着,也不常来。她只能一个人过日子。

她可并不烦。她的心境常如温暖怡人的春日,依依垂柳微微斜,含羞花苞静枝头,草色似有似无中,浓淡相宜尽祥和。待在安静的港湾,她并不孤独:安静的灰色猫,守着她,看她做活,抬起眼瞅她一会。每件家具都那么亲切地日日陪着她,一边轻抹灰尘,一边心里跟它们说说话,对唯一的古董家具微笑。日常琐碎也很有趣。慈母般地细心拂拭干净家里的小花小草,仔细整理整理衣柜。除了需要上街料理的事,她很乐得待在家中,胃口又小,午饭简单凑和,还偷懒。更多的时候,坐在那最喜欢的一角,做着活,旁边放一本喜欢的书,有时看,有时就这么放着。书中的故事早已熟记在心,朓望窗外,书中已如亲人朋友般熟悉的人物就在路人中间,她自己也在书中。幽居独处,揣摩着书中的悲喜剧,也体味着现实中的悲喜剧,故事如现实般真实,现实亦如故事般虚幻。看懂了故事,洞烛了现实。

这个在外面看来多么苍白黯淡的生命,里面是何等的光明灿烂!何等的丰满充实!里面有多少的回忆,多少的宝藏啊!

从童年开始,一朵朵爱的小花,伴随着生命成长,在心中悄悄开放,或者不为人知,或者自己错失,又或者是带点无邪之邪的思念,一朵不合时宜的花。她是丈夫亚诺的“整个的生命”,平凡安分的两人,努力地编织着工作的梦,旅行的梦,孩子的梦,即使一无所有,亚诺太太还是要梦想。

她的天地简单庸常,里面却有个大千世界。多少无人知道的,连最亲密的人也不知道的悲剧,藏在表面上最恬静最平庸的生命中间!最悲壮的是:这些满怀希望而一无所遇的生命,尽管声嘶力竭的要求他们应得的权利,要求自然所答应而又拒绝他们的东西,尽管熬着热情的悲痛,表面上却什么都不显露出来。

亚诺太太的世界里不只有自己,还有她过去和现在所认识的朋友们,有克里斯朵夫,还有赛西尔。姑娘不加提防的心受到命运的奇袭,她爱着不应该爱的奥里维。虽然勇敢地拔掉了那支爱情的箭,可心痛还在。亚诺太太从赛西尔的只言片语中,猜到朋友心中的秘密和痛苦,她不露痕迹地温存着这个外表依然快乐的姑娘。

亚诺太太偶而也会用琴声安慰自己像蜂房般喧闹的梦想世界。不过,她的幻想与日常功课是两个协调的音符。亚诺回家,看到的是准备齐整的饭菜和妻子的笑容可掬,绝想不到她在精神上所做的那些旅行。

日常生活和海阔天空的精神生活和谐并行,不是件容易的事。职业的单调苦闷,社会的不公,现实的失意让亚诺精神上有点失衡而牢骚满腹。也因此影响到亚诺太太。对现实不满,失去了现实的支撑,梦想便无处寄托。她呼吁着出现奇迹。她需要一个倚傍,才能继续织造他们两个美妙而虚无的梦境。

雅葛丽纳抛夫弃子,走了。奥里维丧心欲绝。克里斯朵夫为朋友的痛苦而痛苦而恨,甚至情急之下,觉得这种欺骗丈夫,没有廉耻的女人,简直该杀!

安分守己的亚诺太太对这样的女人则是同情,可怜,克里斯朵夫不能理解她的态度。

或许,很多的分歧痛苦只是源于不能理解。人们渴望理解,期待相通,真的可能吗?有点悲观。“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克里斯朵夫只知亚诺太太严肃理性。殊不知,外表柔弱安静,似乎阳春永在的亚诺太太,内心也经历过阴雨绵绵,狂风肆虐,电闪雷鸣。幽居独处中,精神也曾掉进过黑暗深渊。苦苦挣扎过,她懂得女人,也理解了男人。

在她眼里,雅葛丽纳不是一个坏女人,她是不堪痛苦的逃离。因为即使心神安定的亚诺太太,极苦闷的时候,感觉自己无用,没人重视,没人需要,也有不顾一切逃离的冲动。

结合得最好的夫妇之间,大家在最相爱的时候,仍然有不能忍受的痛苦而彼此折磨。因为男人本性冷酷自私,对身边的女人并不想去了解,他们的爱更多的时候是主宰式的,高高在上的,自以为是的。

尽管如此,如果女人避开男人,避开家庭,选择孤独生活,情况则更可怕。独来独往的女人,会引起别人批评。中产阶级对工作自给的女子闭门不纳,对她们猜疑而轻视。男同事对她们有意疏远,女人之间也不相容。她们被枯索的职业与非人的孤独生活磨得心灰意懒,工作时间之多使她们无暇给自己创造一种灵智的生活做倚傍跟安慰。一个女人即使去做慈善事业,也只是得些悲苦的经验,并且还可能受到公众恶意诬蔑。

做个女人真难。男人为了思想为了活动可以忘掉一切,艺术可以成为男人的避难所。而对女人,如果不能同时拥有其余的一切,比如感情,艺术什么也不是。女人有好几个灵魂。而男人只有一个,更强,且往往粗暴残酷。

许多年的人生风雨后,亚诺太太对生活的认识更清醒,更现实,也更宽容。她告诉克里斯朵夫,男人女人之间单纯的爱情是虚幻的,是不可靠的。两人在共同的生活中,都要放下自以为是,摆脱自私,多想一些别人。一起走过平凡甚至灰色的岁月,一次次患难与共,两个人才能互相了解,互相尊重,彼此信赖,互为依靠。

亚诺太太喝醉了似的,滔滔不竭地跟克里斯朵夫说了这么多话。她有点激动,脸色有点红。因为她一听克里斯朵夫进门时最初的几句话,就一直惦念着那个被母亲遗弃的孩子,她抱着希望。当听说赛西尔先她一步,说要照顾孩子时,她听不见,看不清了。脸上的红光褪下去了,只剩下平时那种隐忍的慈爱的表情。

孱弱的奥里维被打翻在地,他消沉了。克里斯朵夫反激他,鼓励他,都不能让他从地上爬起。他不恨不怨,厌烦一切。工作,斗争,写作,甚至寻欢作乐,全部无聊,一切都是空的。他好似离开了人生。他只受爱情磨折,被往事侵蚀。自责不已,心神沮丧,疾病乘虚而入。克里斯朵夫靠着亚诺太太的帮助,尽心照料,赶走了身体上的病魔。而对付精神上的疾病,他们被磨得无能为力,要逃避了。

人类本能地厌恶而逃避祸害。你的病痛,即使最亲的人也不能长久耐烦。这是人类天性中的一种缺陷。久病之人,再诉苦不断,会让人觉得是夸大骄情。更何况藏在灵魂身处的心病,这种呻吟,局外人真要觉得可恼了。

每个人心中所积聚的爱都是有限的,而非取之不尽,爱得最深的人也是如此。当亲人朋友安慰够了,亲热的话说完了,发现却只是白磨嘴皮时,心中便会不免厌烦,而要逃离引退了。

苦难会让两颗相爱的心分离。克里斯朵夫深切地爱着奥里维,却也要逃避了。没有空气的苦难让他窒息。他惭愧,自责又责人,恨透了雅葛丽纳。因为他还没到哀怜人的弱点的年龄。

怀抱中的孩子,幼弱无语,却有着最强大的让人改变的能量。赛西尔为着这个托付给她的孩子,而年轻,快乐,温柔。以前和奥里维有关的惶乱的情潮过去了,精神又回复了向来的平静。

克里斯朵夫为赛西尔高兴。他和赛西尔之间是彼此欣赏的友情而非爱情。他会爱上一个使他受苦的人,却不会爱一个给他好处的人。他的生命热烈强大,谨慎平淡的生活会让他厌烦窒息。并且,他觉得爱情违反人性,它带给人更多的是痛苦毁灭而非好处,爱情圆满消磨意志,不圆满则伤心。

听到他这样毁谤爱情,爱神不由得略带讥讽地笑着:一个忘恩负义的家伙。

克里斯朵夫和赛西尔又一次出席奥国大使馆的晚会。现在他得到了优秀阶级的赏识,也为广大的群众所熟知认可。他想找到冥冥之中一直帮助他的朋友。

谜底终于揭开。晚会上,与幕后贵人葛拉齐亚,现在的裴莱尼伯爵夫人,相遇了。她的丈夫是奥国大使馆的一个青年随员,贵族出身。

年轻,美貌,讨人喜欢的她,内心平静健全清明,欲望与命运调和,有一种根植于意大利的光明与和平的恬静的音乐气息。由于她本身的魅力,也由于伯爵的社会关系,她成了巴黎社会的最受注目的太太之一。她很好地适应着自己的地位,并不陶醉。性格中的独立不羁,让她看到社会有趣又可厌,善意与殷勤的笑容遮盖着她的厌烦。她也适度将社交场中的势力运用到有求于她的艺术事业和慈善事业,而不居其名。

葛拉齐亚现在是个极有理性而全无荒唐幻想的女人。不过,幼年对克里斯朵夫天真的感情仍是一种甜蜜可笑的回忆。她默默关注留意着克里斯朵夫的工作。为他每次的成功高兴,对他遇到的麻烦,悄悄施以援手,才有了:报纸停止攻击,作品得以出版,通缉令未撤而能回家乡。

他们谈论着过去的种种。对葛拉齐亚,一直不曾想起,不曾爱过,而今天一见之下,克里斯朵夫凭着他艺术家感情的幼稚原则,就觉得她是他的。心里也不免对人家丈夫有点敌视。

克里斯朵夫感谢葛拉齐亚的暗中护卫,而葛拉齐亚则要感谢他,说她童年时代在姑丈家遇到他的音乐,让她发现了世界上一切美妙的东西。她也含蓄地表达了当年自己对他的倾慕。

他们天真地谈着话,亲切,快乐。不过,遗憾的是,两人的生命之钟没能同步。葛拉齐亚的爱,克里斯朵夫没注意到。克里斯朵夫的爱,遇到了葛拉齐亚恬静的友谊,她爱自己的丈夫。葛拉其亚很快随丈夫的调职,要离开巴黎去美国了。惆怅又无奈,两人只能挥手作别,各自安好。

克里斯朵夫即使错过幸福,也不想抱怨。不看到太阳,他依然感觉到太阳的温暖,感觉到爱情的温暖。

赛西尔脸上闪耀着母性的本能,孩子这个小天使带给她无与伦比的幸福,她爱他如同己出。

亚诺太太也来探望孩子,她的温柔而疲倦的脸上隐藏着多少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她的充满喜乐与痛苦滋味的爱情,已然近于宗教的伟大。

看着两位心灵可爱的女人,克里斯朵夫在想,一个人的幸与不幸并不在于信仰的有无;同样,结婚与不结婚的女子的苦乐,也并不在于儿女的有无。幸福是灵魂的一种香味,是一颗歌唱的心的和声。而灵魂的最美的音乐是慈悲。

奥里维也来了。几个人有点诧异地打量着他:动作安详,眼睛清明,面带微笑,神色平静。他曾经象一条躲在窠里的青虫般,把自己幽闭在悲苦孤独中,而今已脱掉了苦难的外壳,解脱了,对任何人任何事不再遗憾或悲苦了。他的生命重新焕发了光彩。克里斯朵夫为朋友高兴,与朋友紧紧相拥,一起弹琴歌唱。

他们四个坐在睡熟的孩子周围,不做一声。心中却想着同一个字“爱”。



妈妈曰:

雅葛丽纳家境殷实,不用自己劳作辛苦。有钱有闲,却痛苦难当。偌大的公寓,安放不下灵魂,飘荡于交际场,苦苦寻觅,却不知在找什么。

她逃离父母不严肃不真实的生活,爱着不同于她和她的社会的奥里维,爱着他的清贫。她以为爱着奥里维的理想主义,和他同甘共苦便是幸福。

其实,只是爱情醉意朦胧下的幻像。一朝醒来,必是对“大骗局”的种种厌恶,反抗,报复。否定自己的过往,自己痛苦,更要迁怒奥里维,折磨他,让他痛苦。

一手好牌打成稀巴烂。自私任性的雅葛丽纳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也弄不清自己是怎么样的人。她闭着眼晴,逞着性子,开着自己的人生列车,不管去哪儿。

她缺少清明的认知,内心纷乱躁动,只知在痛苦的泥淖中抱怨,却无力自救。

亚诺太太的生活单调,枯索,她也有痛苦不堪的时候,觉得丈夫不重视自己,不需要自己。因此,她理解雅葛丽纳的离家出走。可亚诺太太不会沉湎不醒,她在痛苦中思考而超拔。看到了更多人的悲喜,对人世更加悲悯,同情。明白了平凡灰色的岁月乃人生常态,而单纯美好的爱情是虚幻短暂的。洞明了世事人心,懂得了女人,也理解了男人。

他的丈夫亚诺日复一日辛苦奔波,每天单调乏味的教书,没有任何新意变化,像一个轮子老在一个地方打转,从来不停,从不向前。更有待遇的不公平,工作中不断的麻烦事,慢慢磨没了耐性,磨出了颓丧,苦闷和抱怨。面对丈夫的黯淡之光,亚诺太太由心情灰色而理解同情了。

如果雅葛丽纳能够拥有亚诺太太的这一份内心的平静,让心中的纷乱慢慢落下,也许,她会重新欣赏丈夫的头脑清明,享受丈夫“光辉四射的恬静”。如果她能明白每个人都自带一个性格的囚笼,受它局限,一辈子苦苦挣脱而不得。她或许就能理解丈夫与自身的怯懦所作的抗争和所遭受的痛苦。心若容,她的世界便春暖花开,多好。

认知境界提升,视野开阔,心中旧有的怨怼执念,便如一缕轻烟般尽飞散。亚诺太太明白,原来,人都是在苦苦挣扎中过活,都是弱者。

柔弱如她,却满心恻隐,满怀慈悲,满眼宽容,她的世界,何等的光明灿烂!


2021.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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