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方山水
山如眉黛,却只是在视线所勉强涉及的江的那一边,离江岸还有遥远的距离 。
我所立足的位置,是数千年泥沙淤积而成的一马平川的江畔。万里长江奔流到这片土地时,所有的桀骜和喧嚣都转化而为一种温柔、一种和谐,甚至是一种羞涩,吴地的浓郁的胭脂粉气,竟使得长江这一粗犷的汉子也腼腆了许多。
这一段的江面是出乎意料的狭窄,江的对岸的护江堤岸,俨然就如同从村庄旁流过的小河的堤岸,全无半点的雄壮,更谈不上崔嵬峥嵘。
阳光并不灿烂,天上地下全是灰蒙蒙的。然而在这样的能见度中,我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见江对岸的并不高大的树木和平旷的没有任何起伏的荒滩。如果此时有人从那大堤上经过,我想我是可以看出他的性别和年龄的。
我曾经两次在安徽马鞍山的采石矶(水边突出的巨大岩石)亲近过长江,那里的大江是从夹岸的丘壑中靠着无穷的斗志和牺牲撕裂开来的。置身在那万丈峭壁之上而俯视长江,耳畔任由呼啸的天风狂掠,尽情的欣赏浊浪排空惊涛拍岸的花卷,依稀聆听天籁中传来的“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的豪放诗句。心底深处便自然地浮起“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先”的万丈豪情。以至于数年之后,耳畔还每每有江潮冲击泊在矶下的钢铁游船时所发出的那声声沉重的叹息般的声响;眼前也时时地会出现那壁立的巨岩,裸露的岸脚。
然而,眼前的长江却什么气势也没有,文静的就如同江南小院中的小家碧玉。江风猎猎,却没有浊浪排空的雄壮激昂。有的只是瑟瑟狄花的招摇,是百舸争流的沸腾。
大江没有了峭壁巨岩的陪衬,没有了浪急滩险的烘托,没有了高猿长啸的点缀,似乎便没有了灵魂,没有了神韵,至少没有了一份发自天然憾人心魄的力量!
江水汤汤,诉说着历史的沧桑巨变,日月轮转,暗淡了昔日的万千风光。就是眼前这片平淡无奇的江岸,若是沿着历史的长河上溯,去打看尘封许久的岁月,我们眼前显现的便是1400多年前的无限繁华和荣光:看那绵延百里的龙舟船队,沿着新掘的运河,招摇着从京城南下,据说只是为了一赏那灿烂的琼花。便使得“春风十里扬州路”沐浴了皇恩浩荡。再往下的一二百年,这段江岸便是车来船往:满载瓷器的龙首大船,从这里昂然出航,把中华文明一路播撒到地球的四面八方。这里踏过波斯商人的足迹,留过谴唐使臣的踪影。更有烟花三月踏歌而来的诗人,整日里亮着嘹远的歌喉,把盛唐的精神从远古直唱到天堂。古扬州的锦绣文化,古京口的战火硝烟,曾经造就了这平凡江岸的辉煌篇章。
不知八百年前,辛弃疾曾雕像般屹立在对面的哪个山头,面对着滚滚江水和沦陷河山,而感慨“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也不知脚下的哪一片土地,曾承接过九死一生的文天祥踏上江岸的第一只脚。更有那金人的两把火,烧焦了赵氏天下万代相传的美梦。清人狂砍十日的屠刀,杀尽了朱氏王朝的容颜和希望。
“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岁月如这江水,流去坎坷挫折,留下了平坦和期望。今天,当我置身在一览无余的江堤之上,面对着这缺乏气质的江岸而失落而惆怅之时,我身后的江堤下,汽车驾校的教练们正在一片空地上帮助着那些买了小车的人们圆他们驰骋的理想。沿江高速公路的施工现场,更是车水马龙无限繁忙。
一声汽笛长鸣,又一支船队,满载着建设的黄沙,向着下游的上海驶去,当他们返航时,想来船舱里便增添了无数的美好希望?
揣着这份复杂的心情,转身走下堤岸。改回去上班了。
回来向同事打听,才知道是我错怪长江了。我所以为是对岸的那平缓的岸线,其实只是江中的一座小岛,那是小城的人们节假日时常坐了轮渡前去游玩的地方。而真正的对岸,正是那连绵的丘峦,是那可以永无止歇地聆听江潮起落的咏叹的眉黛。原来长江并没有负我,而是我错怪了心目中魂牵梦萦的长江。
哦,我脚下的这段长江,这一方山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