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暗雷滚动。

杨九郎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坐在船边，着魔一样的低头端详着海水。就像是目力难以到达的地方，有什么在吸引着他。

海王祭的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其实杨九郎至今也没明白所谓的海王祭是什么，又是为什么形成的。只是他心底好像一直有个声音，召唤他靠近这片海，只要来了，所有的事情都会有答案。缠绕他二十多年的梦境，靠近这个地方时候的心悸，还有昨天的那份诡异的冷意。

夜，比他想象中更早来临。

乌云好像随着夜色降临而散去。月光银屑般洒在海面上，他放目看去，一片荧绿由远及近。

“这里怎么会有荧光水母？”竟然还有脑子能想起这个茬的杨九郎，也是很优秀了。紧盯着那片水母的九郎不知道被什么缠住水里的脚腕，猝不及防下被拽进海里。

咸苦的海水一下子涌进鼻腔口内，想要用力挣扎的他，竟然突然无法动弹分毫。他连眼睛都不能闭上，就保持着仰面向上的姿势，被一股莫名的力量，直直拖往深海……

“杨九郎…九郎？”温热的触感从额头眉间起始，扩散蔓延到四肢百骸。杨九郎浑身一激灵，被海水蛰得分泌泪水的眼睛终于又能正常聚焦，然后，就看到身前不远处那个让他一眼惊艳的生物。

背光的他把月光披在圆润泛着珠光的肩头。轮廓纤细柔媚，随着海水轻轻浮动。跟水面齐平的腰线往上，有着越来越稀疏的银蓝色鳞片，和海水一起折射月光的时候，就仿佛把他放在聚光灯下。那张脸，美艳得熟悉又陌生。

杨九郎依稀记得，有过一张类似的脸，带着一抹笑容，啃着小鱼干。可又好像不一样。他的下颌有纤细又顺滑的线条，唇色比最名贵的红珊瑚还耀眼。鼻头圆润，山根挺立。最美的是那双眼，眉目轻软，眸子里像藏着整片星海。

“张，云雷？”他的声音里满含不确定。这个长着明显耳鳍，指尖刀锥一般闪着寒光，因为太过明艳，甚至都有些戾气的面容，真的是那个软绵绵又有点嘴碎的小旅店老板吗？

“呼，还好来的及时。”不明生物张云雷甩了甩自己有点长的湿发，一阵水珠打在杨九郎脸上，让他突然有些清醒。

“有东西拉我下水。”他突然想起，俯下身去看海水。

“呦，还没傻，记得这事儿呢？看你刚刚的表情，我还以为你又把这事当成是个梦了。”他开口的时候，那张脸就和杨九郎脑海里的另一个形象重合了。

“回去！”他突然吼，吓得张云雷一愣神，脑袋歪了歪看他，表情里满是疑惑，有点萌。

“不是…”杨九郎挥着手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赶走脑袋里的混乱：“是沁幻区的那个声音。”

“我到底该夸你聪明，还是说你傻呢？明明让你回去了。”张云雷就着歪头的这个动作，抬手托起自己的腮帮，叹着气。

“你，到底是…什么？”杨九郎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说法，只好直接问。

“听过《海的女儿》没？”

“小美人鱼？”杨九郎挑挑眉，还好以前也读过童话书。

“什么小美人鱼，不过是个卑鄙的海妖而已。”他身上的鳞片在月光下泛着凌冽的光，耳鳍支棱起的须穗垂在鬓边，给那张本就不俗的脸添了一抹缥缈的仙气。

“海妖？”

“对啊，海妖。一个为了得到人类真心，偷了王族重宝的卑鄙海妖。只是她太笨了，身怀宝藏，却用它换了一双腿，企图用身体去诱惑人类。所以，结果就是，她还不起，就要用别的代价来赔。海妖五百年的寿命，连利息都不够。”

“小美人…海妖，不是变成了泡沫？”

“对啊，王族的诅咒。比起她偷走的东西，根本不值得一提。”

“她偷走的，是什么？”

“海王的声音。”

“海王的声音，就是王族的珍宝么？”

“你知道海王是谁么？”他突然一副笑颜转过头来。

杨九郎有点懵，说：“龙王？还是，三叉戟？”

“这片海域的王是人鱼族。”他说着，把一只隐在水里的鱼尾甩了出来。

杨九郎亲眼看着那泛着磷光的鱼尾用海水在半空中画了个完美的弧线，重重的拍打在水面上，发出一声响：“人鱼用歌声吸引食物，传递信息，也表达感情。王族的人鱼，用灵魂歌唱。他的声音，即是他的灵魂。”

“传说人鱼没有灵魂没有感情。”九郎想起自己看到过的故事，说。

“对啊，因为，被海妖偷走了。”

杨九郎这个时候看着背对着月光的张云雷，突然间福至心灵：“你是人鱼的王族？”

“你真的没发现，我就是那个被偷走了声音的，海王吗？”

“我怎么会知道这个？”杨九郎吓得一哆嗦。

“你当然要知道。”张云雷长着尖细指甲的手指缓缓抬起，指着他，那锐利的光芒，就快戳在九郎胸口了：“因为它现在就在你的身上啊。你是我心之所向，我是你魂之所依。它如果不在你身上，你怎么会来到这里？我如果不感受到它，怎么会在你身边。”

“所以，我是海妖？”杨九郎的脑子显然已经不够用了。

闻言，张云雷笑了，手又凑近些，轻轻的拍拍他的脸：“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傻berber的……”

“……”杨九郎用表情表达了自己内心的困惑。

“小王子落水丧命，被人鱼的王救了。他得用自己的灵魂去填补小王子的灵魂。所以，虚弱的王被卑鄙的海妖偷走了声音。海妖原本想用声音去魅惑小王子。可有着一部分海王灵魂的小王子，根本不会被这个声音蛊惑。所以，她用声音在海巫女那里换了一双腿。像大家知道的那样，小王子认为救他的人是邻国的小公主，海妖被海王诅咒化身泡沫。失去了剩余灵魂的海王，也没办法完全掌控他的海域了。”

“那，你的声音……”

“我想起去找海女巫要回声音的时候，小王子都死去很多年了。”他用手撩起水，撒在自己的身上，表情看起来很惬意：“我的灵魂一直跟着你流浪，我再也没办法用歌唱来统治我的海域。”

“所以，你现在是来拿走你的灵魂的？”

“你要走的。”他神色平静，好像在说什么跟他无关的事情：“我一直都在告诉你，离开这里。离开这里，你就不会被蛊惑，祭献灵魂。”

“我不懂。”杨九郎脑袋里已经是一团打成死结的毛线。

“杨九郎，今年的海王祭后，海妖偷留下的那丝灵魂就全都回来了。之后的我，就能够离开这片海域，去别的地方。我们还会相见，在每一个有你的未来。”张云雷说得深情，却完全把杨九郎说糊涂了。他抓着自己的头发，快要抓狂。

“这个剧情不对。”他说：“你，是灵魂的主人，在这里，等到我，不应该是拿走灵魂，物归原主才对吗？让我离开，却还要再见，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喜欢你啊。”他笑颜如花：“我的灵魂回来大半，我的感情一起回来了。拿走填补你的那部分灵魂，你会死。我舍不得。”

他说话时，杨九郎都没有意识到他的指甲已经扎进自己的眉心。米粒一样的珠光落入那丁点伤口，隐没不见。

做了二十多年的那个梦，终于清晰。

他独自出海，然后落水。将要溺死的那一瞬，一个身影水中飞苏一般袭来，近了，那样貌，分明就是面前这一个。他爱的，承诺的一世永恒，那个可爱的邻国公主也是这个海王的化身。昨天落海，救了他的是张云雷。今天把他拽出水面的，还是他。

“没有声音，我不过是没办法唱歌。可没有你，我怎么继续忍受漫长的生命？”杨九郎的脑海里，这个声音重叠交错，拥堵着他所有的记忆和思绪。

原来，一直想要见的人，是他。

“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忍受漫长的生命？”他释然，抬眼看去。

“等待。”灵魂残缺的人鱼，笑容不减美艳：“等待每一个带着我灵魂的你，就是我忍受漫长生命的唯一理由。我的，小王子….”

某个非著名海滨景区，有一间家居式小旅馆，名叫小王子。旅馆的老板是一个纤瘦好看的大男孩。他说，他在等他的小王子回来。他会跟住客讲一个与众不同的美男鱼的故事，自己红着眼眶唏嘘：这个可怜的小美男鱼。然后，会有一个小眼睛的小伙子拎着他的衣领，提进自己的怀里，咬牙切齿得问：“小美人鱼到底要等回几个小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