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悠然
永远忘不了那天,2015年11月2日。
我在凌晨接到了弟弟的电话,说父亲的病又犯了。
这已是第四次发作,我虽心疼,却以为还会和前几次一样恢复如初。那夜我依然安眠。
早上,母亲电话里抽泣不止,我明白事情远比想得严重。
父亲因脑干梗阻已不省人事。
我订了最早的车票匆匆赶去医院。
虽早有心理准备,看到父亲的时候,还是几近崩溃。
他手脚被绑在床上,头被护士牢牢卡住。医生正拿着胃管往他鼻孔里插。父亲想去阻止,可他的手只能在绑带里苦苦挣扎,丝毫不起作用。他用力摇晃着头部以抵抗胃管给他带来的痛苦,换来的却是护士更有力的阻止。
父亲张开嘴“啊!啊!”地喊着,像在求救,又像求饶。他早已丧失咀嚼和言语功能,智商抵不过一岁婴儿。看他恐惧到要把绑带扯断,我多想把这些人全部推开,不让父亲遭受如此酷刑,可他的生命却必须要这根胃管来延续。
母亲早已转过头泣不成声,她看不得父亲受这样的苦。我不敢表现出任何难过之情,只是轻轻地握起父亲的手,跟他说:“爸,坚持一会,插上你就不饿了。”父亲大概听懂一般,挣扎渐渐停下来,我看到两行浊泪从他的眼角滑下。
我和母亲在医院陪了五个昼夜,父亲几乎没有好转,因只能从用胃管打流食,人也眼看着瘦下来。
家里的亲戚朋友,父老乡亲每天都挤满病房。无论是谁,看到父亲的样子时,都忍不住失声痛哭。父亲已不认识任何人,偶尔会点个头或咿呀几声,我们却解不出他的意思。
母亲整日以泪洗面,她说:“你爸这一辈子全为别人活着,这医院里有几人能像你爸这样有这么多人来看望的?他们都是念了你爸的情啊。可这老天咋不睁眼看看?!怎么能让好人受这等罪?”
是啊!老天是被蒙了眼吗?
我的父亲,再普通不过的老百姓,却有着金子般的心。小时候就常听到别人夸他,说他心眼好,实在。再大一点,有些事情便有了印象。
外公80岁那年打算来我家小住一月,父亲把最好的房间收拾好接他来,天天烧热水亲自给他洗脚。外公说,亲儿也未必如此。
二姨生病,家里无人照应,便接到我家来。听说西红柿增强抵抗力,便每日挑了集市上最大的那家买,天天不落。而且每周一三五排骨,二四六鱼汤。硬是把二姨的各项指标都吃到正常。
姑父开了养鸡场,有一年鸡瘟泛滥,所有的鸡苗在一夜间所剩无几。姑父一蹶不振,父亲二话不说把家里的所有积蓄都给了他。
村里的孤寡老人,都是父亲的朋友,逢年过节,父亲有时送米面,有时送现钱,有时只是喝茶聊天扫院子。
父亲的工作是信贷员,在村东头的一家小银行上班。银行周围的人家大多受过他的照应,今天替张家看看娃,明天替李家卸卸货。他们都笑称他为“管家”。
父亲对别人大方,对自己却小气。印象中他从来没有买过新衣服,夏天从来都是穿打广告的免费衣服,今天是“玉米宝”,明天可能就是“史丹利”。
我们姐弟俩从小爱吃带鱼,他便把鱼刺摘除分成三份,母亲和我们姐弟各一份,他自己却吃着咸菜津津有味。
成年了,总想让父亲过上好日子。省内改革取消了各村小银行,父亲失业了。我便想让父亲就此休息,安享晚年。
这一年我顽劣的弟弟也终于成家立业,还填了个宝贝娃娃。可老天却开了一个大玩笑,这娃娃的生日,便是父亲的第一次脑梗发作时。娃娃还不会叫爷爷,父亲却接二连三病倒,直到不省人事。
或许是父亲的善良让老天擦了擦眼。
入院第六日,弟妹抱着孩子走到父亲跟前,他居然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脸。
第七天,母亲买了父亲最喜欢的芝麻烧饼,撕了了一小块放在他嘴里,他竟然开始咀嚼。
好人终究会有好报。即使父亲现在像个婴孩,他亦有他的快乐。只愿他不再承受任何痛苦,安度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