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白花花的肉身
¨钱静
每个人的少年时代,脑子里开始长出几十对翅膀,试着到处飞,长出几十双眼睛对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全方位扫描,展开更为光怪陆离的想象。我们70后这一代,少年时候还没有像现在一样不停抛媚眼来勾引,电子化产品就是录音机和黑白电视机,与现实还算肉贴肉的亲近。在学校,我们除了对异性的身体怀着恶狠狠的渴望,还喜欢美术、音乐、历史、地里、生物,可因为升学考试,它们半途就像擦鼻涕一样被抹掉了。上了中专后,它们也不是重要科目,像后宫佳丽被冷落时间长了,兴趣的容颜渐枯,自我消亡。后来工作了,忙着恋爱结婚、养娃,兴趣爱好成了遥远的记忆。人的一生很像一个精神病人,越往前走,兴趣像衣服一样一件件脱掉,最后只剩赤裸裸的“活着”。
对音乐有些兴趣是在初一时候,音乐老师是一个矮小的年轻男子,他讲课结巴,眼睛眨了四五次,嘴巴张了五六回,才把一句完整的话说清楚。可他的耐心和漂亮音色弥补了一些结巴带给人的不适感,唱歌倒是顺溜得像面条浸了油,在元旦节给我们唱《牡丹之歌》、《一剪梅》。想象随着他吐出的音符翻山越岭,弄得我的小身体热血澎湃,手掌心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到了初二,不再上音乐课了,音乐课成了数学老师的殖民地,不是作业就是试卷来轰炸。有时,数学老师也感觉到自己有点像日本鬼子,过于残忍,给我们展示他踉踉跄跄的男低音,且冷硬严密,带着寡淡的数学味。我在获得短暂的兴奋之后,鸡皮疙瘩抗拒似的一层层堆起,打了两个冷噤也抖不掉。
上了中专,看到好多同学在操场边抱着吉他手风琴抓抓挠挠、推推挤挤,一个人沉静在动听的音乐里,看着是颇为享受的一件事。音乐老师也是一个年轻男子,瘦高,春夏秋季牛仔裤,暗色横条短袖,冬天穿着比树皮还厚的牛仔服,满身吊着口袋,像个风餐露宿的摄影家。讲课也结巴,他只教乐理,从没唱过一首完整的歌,但我想,他也应该是唱的比说的好听。不过,他教了三年音乐,没唱过一首歌给我们听过,我怀疑他是藏拙,唱出声,一定比数学老师的嗓音还独步天下。我有时纳闷,是我运气不好,都碰上结巴的音乐老师,还是结巴的青年大多进了音乐系,以此掩盖自己拙劣的表达,或者,三四年的音乐教育,看到的都是“哆瑞咪发嗦啦西”,见不到成器的大片文字,缺乏文字带来的表达训练,散失了基本的语言交流能力。他讲的乐理毫无逻辑,像个打架毫无章法的莽汉,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榔头与棒槌之间隔着黄河与泰山,我们把书翻得哗啦响也找不到他讲的是哪儿,脑子跑来跑去,累的够呛。他有时不知如何讲下去,双手撑在讲桌上,鼓着一对凸眼睛在我们脸上扫来扫去。那时,我很为他着急,我仰着脸,希望他从我长满青春痘的脸上发现讲好乐理的奥秘和逻辑性。可是没有,他收了目光,语言的榔头又指向另一个地方,我们又低头翻书找。我原本打算选修他的音乐课,终身有一技相伴,好在女孩子面前卖弄风骚,可他的课如同翻滚的炼油锅,我不敢跳进去。
我感觉,在音乐上我有些天赋,知道一首歌在哪些音上要如何处理才更有美感,嗓子要如何变形才能发出最美的音,可是我得不到系统学习。正接受音乐启蒙的时候,又被蒙上,工作后每天十小时的教学,音乐在我的生活里风流云散,天赋也慢慢斑驳、暗淡。如今,一首歌拿在我嘴里,阴风惨惨,如半夜鬼哭。朋友邀约去唱歌,拒绝坚定,我视歌厅如囚笼,视我的歌声为嚎丧。但仍然喜欢听音乐,它们仍能给我美好的享受,有时胜过美女对我的回眸一笑。
一种天赋的成长,需要启蒙,需要浇水施肥,需要长时间的浸泡,没有这些,只能像太监割掉的老二,在岁月里干瘪,风干,永无回春之时。当我们活了几十年后,蓦然回首,发现爱好、天赋什么也没有的时候,自己赤裸裸地在世界上奔跑,只剩下“活着”,一眼看过去,在“活着”的丛林里,满眼都是白花花的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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