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读《红楼梦》,几乎没有注意过邢岫烟的存在。只觉得大观园景色真美,富贵逼人。一心爱慕林黛玉的才情,敬佩史湘云的乐观,羡慕薛宝钗处世的精明,爱慕探春的机敏聪慧。及至自己成家立业,渐知生活不易。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从来都不是单纯的好与坏可以评价的,自此学着去揣度冷暖人间,从《红楼梦》中的字里行间去窥探世态炎凉,方懂得岫烟品格可贵。
岫烟初次出场是在书中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因着她姑姑邢夫人和她父母的关系,她刚开始并不受众人欢迎。邢夫人在《红楼梦》里是个尴尬的人物,她在书中干了两件无耻的事情:一是向贾母讨要鸳鸯给贾赦做妾,因此葬送了鸳鸯一生的幸福,从此更不招贾母待见。另一件事就是听信下人挑拨,迫使王夫人令王熙凤抄检大观园,间接葬送了晴雯、司棋、芳官和四儿的一生。书中借王熙凤的心理这样描写邢夫人,“秉性愚强,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敛取财货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他手,便克啬异常”。可见邢夫人多么不得人心。与岫烟同时进入贾府的薛宝琴,李纹,李绮都倍受欢迎,只有岫烟不那么受欢迎,贾母说:“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王熙凤因着邢夫人的为人,为了不给自己惹麻烦,把她安排在迎春的住处。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王熙凤经过多日观察,发现岫烟并不像她父母那样,竞是个温侯可疼之人,又可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她些。
隆冬一场大雪让大观园的海棠诗社开社作诗,这次诗社因为岫烟,李纹和李绮的加入热闹非凡。这场大雪也让大观园的姑娘们穿上各色华贵冬装闪亮登场:大红猩猩毡,羽毛缎斗篷,鹤敞,还有宝琴名贵的凫靥裘。只有岫烟穿着家常旧衣,对照之下显得“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贫寒乍见富贵,很多人会心理不平衡,要么抱怨命运不公,要么自卑怯弱不敢见人,而岫烟却怀着一颗平常心,与贾府的富家小姐吟诗作对,不卑不亢。她的七律《咏白梅花》: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诗言志,这句“浓淡由他冰雪中”道出了岫烟的心境。如果没有泰然处之的心境,岫烟很难做到这样不卑不亢,怡然自得。这个姑娘用她的人格魅力征服了王熙凤,送她名贵的大红猩猩毡。贾宝玉在与她攀谈以后,夸赞岫烟言行举止超然若闲云野鹤,宝钗也欣赏岫烟为人雅重,暗地里各种接济,帮岫烟度过难关。
大观园里那些出色的姑娘,都有一个知书达礼,珍爱女儿的父亲。比如黛玉,宝钗,探春。但岫烟的父母却很不堪,宝钗说“别人的父母乃年高有德之人,独她父母是酒糟透之人。” 邢家的家风并不好,非世家望族书香门第,也不擅长教育。看邢夫人和他哥哥就知道。出生在这样的原生家庭,岫烟似乎应该长成尤二姐尤三姐那样,美丽非凡却在少不更事时沦为贾府的玩物。荣国府的贾赦和贾琏并不比宁国府的贾珍父子好到哪里去,然而岫烟却没有沦落,这个水葱一样的姑娘,真的是出淤泥而不染,开成了空谷幽兰。背后的原因是她认识了妙玉。
因为妙玉,岫烟才有了机会读书。妙玉虽然性情不合群,脾气古怪,但她却因缘际会成为了一个贫寒女孩的老师,给了岫烟成长为空谷幽兰的阳光,雨露和土壤。教她读书识字,吟诗品茶,还可能有贵族礼仪,甚至可能有道法佛经。我想到了另一个悲情的人物尤三姐,同样的美丽,同样的寄人篱下,因为没有读书明理,当贾府泼天的富贵,金仆银婢向她袭来,她没能够从中清醒,没能珍重芳姿昼掩门。读书让人明理,会让人有判别善恶的标准,而尤三姐没有机会读书,她不是贞洁烈女,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自然沦为了贾珍父子的玩物。等到尤二姐跟贾琏结婚,她终于清醒了,却没能有机会跟柳湘莲结合,最终拔剑自刎。
邢岫烟比她运气,因为她认识了妙玉,她住进了包藏美好与诗意的大观园,隔开了贾赦和贾琏。又有大观园里众多姊妹相伴。天地是棋盘,众生为棋子。命运把人落在什么位置,很多时候人就在什么位置。邢家的父母给了岫烟凡胎肉体,而妙玉却将岫烟的灵魂滋润的清新高雅,超凡脱俗,让原本很可能世俗化的岫烟开成了空谷幽兰,蜕变成了超然如野鹤闲云,知书达礼,为人雅重,令人忍不住心疼的好姑娘。
花儿不能自己开放,只有花儿有了充足的光源,适宜的土壤和雨露的滋润,才能开得耀眼,开得夺目,开得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