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解放前
位置:辽宁大凌河入海口,锦州盘锦交界处
1931年,9.18事变后,张学良离开奉天,带领属下转移到锦州。1931年10月8日,关东军派出12架轰炸机空袭锦州。
当时我太姥爷作为民夫被征用,在后勤运输车队做马夫,他赶着一辆骡子车,满载军用物资,从锦西赶往锦州。
日军轰炸机在辎重车队头顶盘旋,扔下一枚又一枚炸弹,我太姥爷被炸伤,被别的马夫送到附近村子,委托一户村民照顾,几天后还是死了。
东北军发抚恤金,需要家属进城来领,得到消息的太姥姥,把三个孩子扔在家,一个人进城去领钱。
从偏远的乡村到锦州市,在我们如今开车一个多小时的路程,那时做马车也得两天,太姥姥没有马车,又裹着小脚,她要走好几天。
她顶风冒雪,忍饥挨饿,千辛万苦走到锦州,到相关部门去领抚恤金,却被告知,要等到下个月。
她没有办法,不想再走一趟,于是滞留在锦州,找了一大户人家做老妈子,干一些洗洗刷刷,烧火煮饭的家务。
这是1932年开春,正是青黄不接的艰难时候。
一个月后,太姥姥终于领到了100块钱,告别好心的东家,回到家乡,可是迎接她的是三个孩子的死亡。
她们是饿死的,年龄分别是9、6、3岁,全是女孩。
太姥姥临走时,给她们留下一葫芦瓢米糠,孩子们太小,不懂分配比例,米糠吃没了,她们也不知道去村民家里借点,或者借过,没人借她们。
总之,她们没有得到任何帮助,那年代,谁家都没有余粮,粮食奇缺,所有人都挨饿。
我姥姥14岁就嫁给了我姥爷,住的村子和娘家隔了几个村落,她收到好心人通知,和我姥爷回娘家,二妹妹和小妹妹已经死了,只剩下三妹妹还有口气。
我姥爷把三妹妹背回自己家照顾,当天晚上,她也没熬过去,也死了。
死之前,三妹妹对我姥姥说:“姐,草,不好吃。”
这是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一句话。
原来,她们最后没吃的,饿的在吃草,干燥的枯草,嚼也嚼不烂,咽也咽不下去。
我小时候,我妈经常和我讲这件事,她学着那句话“姐,草,不好吃。”
我妈说的时候,声音很轻,很飘忽,那不是她的语气,那是她死去小姨的语调,当年,我姥姥听完,痛彻心扉,她回忆给我妈听,我妈学给我听。
我一出生我姥姥就去世了,享年才50多岁,幼年时总是吃不饱,健康底子太差,刚过半百身体就垮了。
“草,不好吃。”隔着我妈,我听得出来,那种语气中饱含着,深重到无法让人承受的绝望凄凉和心痛。
春天来时,辽东湾旷野上微风拂过,小草伸展身体,青翠欲滴。我可以站在旷野很长时间的看着草地,那三个孩子,是在这样的季节来临前死去的。
我伸手扯下一根青草,放在嘴里嚼,叶片有小小的锯齿,刮着我的口腔,很不舒服,我仔细的嚼,让草叶在我牙齿间研磨,草的味道我很难形容,因为现实中我们谁都没吃过草,也没有其他食物类似草的味道,我想象我是牛和羊,然后我咽下去,草,真的不好吃。
为什么要拖欠抚恤金?为什么明知道家里没吃的了,还要存着侥幸心理,滞留一个多月?
我问我妈,我妈沉默,她也说不上来。
或者,死掉,是最好的选择。
伪满时期前后,是我们国家最黑暗的历史,更是东北百姓最黑暗的时期,充满了绝望,痛苦,饥饿,疾病,战火,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我的家乡紧挨着渤海湾,地处偏僻荒凉,几十户人家,因为人烟稀少,又远离城市,所以正儿八经到我们村的只有一个日本兵,没错,就是一个日本兵,来了走一圈就回去了,再也没来过,真正祸害老百姓的是伪军,是走狗,这很让人悲哀,真正的敌人不见得都是侵略者,而是来自我们自己的内部。
我爷爷15岁被伪满抓劳工,送到海参崴给日本人干活,那时候斯大林刚刚上台,在海参崴搞大清洗,主要是针对日本人,在斯大林眼里所有日本人都对苏联远东地区虎视眈眈,都是潜伏的间谍密探,斯大林下令抓捕日裔,逃跑者杀无赦。
在苏联人眼里,黄皮肤的华裔,韩裔和日本人也没啥区别,反正分不清,索性一起清洗干净,苏联军队把海参崴一带边境侨民们集中起来,向苏联境内北极圈驱赶,强迫迁徙,侨民的下场就是让西伯利亚的寒流冻饿死,那段历史没有官方记载,传说死了30万人,也有说10几万,也有说几万人,尘封的被遗忘的历史,尘封的被遗忘的死者们。但是大清洗事件恐怕是跑不了,我爷爷很幸运趁着混乱,逃回了锦州。回到渤海湾娶了我奶奶做了50年渔民。
那年月,日本人侵略霸占东北大一点的城市,胡子搜刮村镇,伪军抓劳工,霸陵老百姓,寒冷,贫困,疾病笼罩着整个东北,老百姓像老鼠,能不能活下去,得看天意。
今天,我们国家强大了,可是我们心底的伤,从来都不会完全愈合。
每当春天来临,我总会挑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带我儿子去辽东湾的旷野,去看草,我把“草不好吃”的故事讲给他听,六岁时,他天真的说:“妈妈,我真想给她们送吃的。”
长大后,我儿子不再那么幼稚,他开始变得爱思考,说话很慢,他说:“妈妈,不会了,我们国家再也不会受穷挨饿了,也不会被人欺负挨打,我们这代人长大了,会让国家更富有和强大。”
我抱了抱他,我的心得到了一丝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