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罗沛哲在等待区看着滚动的大屏幕，岳父陈建设进去手术室已经半个小时了。按医生原来估计的时间至少还得一个小时，屏幕上显示着手术室里病人的先后顺序和简单信息。
1号手术室的老奶奶87岁，跟陈建设一个病房，听隔壁的说十几年里已经换了三次心脏支架，昂贵的费用让五个儿子都不伺候了，现在陪着她的是唯一的女儿。2号手术室的小女孩才6岁，刚才跟陈建设一起被推了进去，听说是先天性心脏病，孩子刚上一年级，正在参加运动会，跑着跑着摔到地上就起不来了。
他起身来到抽烟区，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紧接着吐了出去。烟头的火星一闪一闪，烟圈慢慢升起，在空中不断变幻着形状，碰到屋顶的天花板时四下消散。
岳父陈建设这次是忽然来到济南的。
三天前的早晨天刚蒙蒙亮，罗沛哲的妻子陈婷被一阵急促的电话吵醒，是她们老家镇上一个诊所打来的，说她爸爸陈建设心脏病发作，正在诊所输液，让她赶紧去接。陈婷一听就吓坏了，可是她爸妈都在深圳，怎么忽然就到了老家潍坊？
陈婷一边叫罗沛哲起来，一边给深圳那边打电话，原来她爸爸陈建设回老家给弟弟陈豪的二孩上户口，临上车时跟她妈妈吵了几句，她妈妈大发雷霆让她爸爸自己回来了。陈建设坐长途大巴一路颠簸回到老家，一下车就觉得胸闷气短，躺在路边直冒汗。一起下车的老乡直接把他送到了镇上的诊所。
罗沛哲和陈婷简单收拾了一下一脚油门就冲了出去，到老家时陈建设已经缓和了很多，他们顾不得休息又马不停蹄赶回济南，当天中午直接在人民医院办理了入院手续。晚上值班医生反馈情况时说，再晚半天，后果不敢想象！
罗沛哲和陈婷是大学的同学，毕业后一起留在了济南，陈婷的爸妈和两个弟弟都在深圳，平时大家很少见面。这几年爸妈年纪大了，每次回老家医院看病都是陈婷夫妇陪着。其实深圳的医疗条件要好得多，但老家的新农合报销比例高，两位老人总是不辞劳苦跑回来。
但这次不同以往。以前看个腰腿疼痛，做个肾结石尿结石手术，罗沛哲自己过去也就帮忙料理了。这次是加心脏支架，虽然他特地找了济南市心血管疾病方面最好的医院，加心脏支架也是成熟的手术，但他心里隐隐约约还是觉得不踏实。
所以医生说完陈建设的情况以后，罗沛哲就赶紧跟陈婷商量，得让深圳那边来个人，不管是陈婷的妈妈还是弟弟，陈婷也是这个意思。可是当她打过去电话，她妈妈却说：“需要动手术么，在这边还好好的，怎么忽然间这么严重？”
陈婷一听就急了，说：“医生说再晚送半天就很危险了，我爸的心脏支架是十年前加的，早就该换了！平时让你们去复查你们不去，守着深圳那么好的医疗条件不用！”
陈婷妈妈说：“你说得轻巧，平时都很忙谁顾得上啊，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他自己不当回事，别人能押着他去医院么？既然要动手术那就动吧，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反正啥也不懂，你跟阿伟阿豪商量吧！”陈婷于是又赶紧打电话给两个弟弟。
她先打给阿伟，可是打了好几次他都没有接，于是又打给他媳妇小丹，小丹说阿伟在东莞给一个剧组开车，时间不自由，经常接不到电话，到晚上他看到了会回电话，但是爸动手术的事还得跟妈商量，看妈怎么安排。而且阿伟这个人可不敢让他一个人往外跑，没人约束保不齐出个啥事，万一心又野了回来不干了就麻烦了。
陈婷挂了电话又打给老二家，阿豪也没有接电话，他媳妇小芮接住的，说是他跟朋友出去喝酒醉了，躺了一天还没醒，等他醒了她会跟他说。陈婷说爸都住院了他还有心思跟人出去喝酒？小芮说，谁知道爸一回老家就住院了呢，在这里可是好好的，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弟弟是个什么德行，一辈子没啥能耐，这还不是因为之前借出去钱的事儿，不想办法要回来咱爸看病哪有钱啊？这家里两个小的也都等着花钱，哎，姐啊，俺哥你们两个陪着咱爸真是辛苦啦，等阿豪醒了我跟他说，让他回去。但是爸动手术的事还得跟妈商量一下，看妈是个啥意思，咱们得听她老人家的。
陈婷打了一圈电话，两个弟弟没见着，说来说去等于啥也没说。罗沛哲听后只好先请了三天假在医院陪着。到了第二天，深圳那边没见有人回电话。陈婷又打电话过去，她妈妈接了电话，说是已经在商量，但是阿伟那边估计比较忙还没有回电话，阿豪在家里，他没啥主意，跟他商量不着。
到了第三天快下班时，主治医生叫罗沛哲过去，“你过来看一下影像，你爸心血管出现多处堵塞，就目前的情况看，估计至少得加五个支架。”
“五个？！”罗沛哲听了很是震惊，“老人身体能承受一下子加这么多么？”
“你还说呢，你爸原来的支架是十年前加的，虽然当时只加了两个，但早就该来医院复查和更换了，你们这会儿才送过来，器械的自然老化，加上老人年纪大了新的血管堵塞，根据这两天的检查情况来看，这已经是最保守的估计了。”医生说。
“十年了，也不去医院复查一下，哎。”罗沛哲心里想，他们结婚时岳父的支架已经加过了，
怎么这么多年也没有人再提起呢？
“不过你们也不用担心，这在我们医院都是常见病，你爸住进来三天了吧，前期的突发症状已经控制住，目前来看除了血压有点高，其他各项指标还比较稳定，符合手术的条件。”医生说，“没有异常的话，我们准备明天上午给他安排手术。”
“好，好！”罗沛哲连忙说道，“谢谢医生，那我们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不用准备什么，准备好钱就行。”医生说，“你们账户里还有不到五千块钱，这会儿财务科马上下班了，你明天早上去续费吧，暂时再交个......十万吧。”
“十万？”罗沛哲说，“怎么会这么贵，都是进口的？”
“这个不好说啊，进口的国产的都可能，到时候有哪种就用哪种了，”医生说，“不过，我们也会尽量用国产的，说实话，国产的这几年质量也很好的，看情况哈！”
听医生说完，罗沛哲走出病房，拐了几个弯转到病区后面的小门。正是晚餐的时间，他一路上遇到很多刚买饭回来的病人家属，也有一些人已经在外面遛弯。
“加个心脏支架这么贵。”罗沛哲心里想，哎，前几天天天的新生学费加上融融的午托费刚花了三万多，岳父刚住进来时他交了三万，想不到这才三天时间就只剩下五千了，现在又让续十万，一时半会儿去哪里弄这么多钱呢？
罗沛哲避开人群走了出来，夕阳的余晖从病房楼的后面跑出来，把半边天都染成了橘黄色。初夏的傍晚天气还很凉爽，一阵风吹过来，罗沛哲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一边踱着步子一边拨通了妻子陈婷的电话，陈婷听后说得马上再给深圳那边打电话，跟她妈说下手术的安排，还有究竟让谁过来。
罗沛哲心里却在想，这会儿就是真有人要来，时间也来不及了，得提前安排一下明天至少让陈婷过来陪着，他毕竟只是一个女婿，老爷子动手术儿子不来，女儿得在身边，不然的话真有个什么突发情况，可不好应对。
可是，女儿融融可以一早送到学校，中午和晚上在午托班，儿子天天还没有开学，难道明天把他也带到医院？
还有，当务之急得赶紧跟单位再请几天假，后面的工作也得交待一下。
这一晚罗沛哲忙到半夜才消停，请假的事起了点波折，本来他只请了三天假，想着临时来医院陪一下，工作也没有做交接。没想到老爷子住进来直接要手术，得继续请假，领导也不是不体谅，只是他们单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他那个岗位上工作已经压了一大堆，已经影响到正常的业务流程。他跟领导好说歹说，最后领导从别的部门借了个人过来，这才准了他的假。
请下来假以后，罗沛哲心里并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是一阵烦闷。他没有再等深圳那边究竟如何回复，直接睡下了。
一觉醒来护士已经来给岳父陈建设抽血了，罗沛哲匆忙去洗手间洗了把脸，跑去收费处交了钱，又去食堂买了早餐拿过去。没等陈婷过来，陈建设就被推进手术室了。
02
罗沛哲的思绪断断续续，不知不觉已经抽完了半盒烟，他刚抽出新的一根准备续上，忽然心里又是一阵烦闷，把剩下的烟头重重地扔在地上踩了一脚。
“老公，老公！”罗沛哲正想得出神，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原来是妻子陈婷来了。
陈婷看着罗沛哲乱蓬蓬油乎乎的头发，重度黑眼圈和眼睛里的血丝，忍不住自己的眼圈也红了，她一把拉住罗沛哲的手，“老公......”
“哈哈，哭啥，没事啊，爸进去半小时多了，医生说估计得一个半小时。”罗沛哲说，“小妹过来了么，融融和天天都安排好了吧？”
“小妹一早就过来了，知道你这里忙就没有给你说。小妹带了明明过来，来前我跟她说了今天爸手术结束后还不知道什么情况，让她不行就住一天，下午还能帮忙接一下融融。”陈婷说。
“好，这个安排很好。”罗沛哲听后用手搓了搓脸，咧着嘴笑了，“我就说，小妹准能帮这个忙。”
昨天罗沛哲想着手术让陈婷过来，天天不能跟着一起来医院时，他就想到了小妹。小妹是罗沛哲的小妹妹，住在济南市的郊区，平时两家经常在一起，他只顾着向单位请假的事，就让陈婷联系小妹，她果然没有推辞。
“嗯，小妹每次过来帮忙确实挺辛苦的，我想着爸的事儿了了咱们给明明买几套衣服和玩具，算是一点心意吧。”陈婷说，“对了，你怎么续的费？”
“反正……是续上了，”罗沛哲说，“你不用管，爸的事儿肯定能办。你电话响了......”
陈婷接通电话，是她妈妈，一边说着去到大楼拐角的地方。罗沛哲转身又去看大屏幕。大约两分钟之后陈婷走回来，电话递给罗沛哲。
“沛哲啊，我是妈啊，沛哲！”电话那头陈婷妈妈说道，“能听到么？”
“妈，能听到，您说。”罗沛哲说。
“哎呀，说起来这个事儿啊，真是全靠你了，你看......我跟他们也都这么说，每回有事都是全靠沛哲，太辛苦你了......主要是他们几个也不行，你看他们谁是能挑大梁的样？哎，你爸这个病十来年了，我们在深圳也一直说给他复查，但是你爸这个人心疼钱，哎，我不心疼钱，我说只要能治好病，花多少都行！嗯，我不心疼钱。你爸总是不去复查，腿长在他身上，谁也拿他没办法是不是？这回回老家是给蛋蛋上户口，我说我陪他一起回去，他不让，我说一个人路上不安全，年纪大了，他不听，因为这个拌了几句嘴，他就自己回去了。你不知道，沛哲，你爸喜欢玩，我陪着他不自由，我们在这边这么多年他早就烦了，他想清净，想回老家找老朋友喝喝酒聊聊天，关键是他那个身体能喝酒么？他不听啊，你说是不是沛哲？哎......”
电话那头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罗沛哲只是静静地听着。
“再说你那两个弟弟，我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说，我咋养了这样两个孩子呢？阿伟阿豪前几年的事儿你也知道，我想着啥嘞，都是一家人，咱当老人的得让他们过踏实是不是。阿伟这两年好不容易工作稳定了，他也愿意干，一个月挣五千块钱，我跟他说挣五千存四千，他在剧组开车管吃管住也不花钱，把钱给小丹存着，我还是想着以后他得有套房，你看你都两套房了，他们都还没有房。我觉得你爸这个事他要是知道了，他肯定要回去，沛哲你说，让他回去不？”
她冷不丁这么一问，罗沛哲倒楞了，“我......”罗沛哲心想，我咋说让不让他们回来啊？！
“是吧，你不是那样的人，你懂事，你不会非得让你弟弟回去是不是？阿伟直到今天早上才回电话，说是剧组正在封闭拍摄，他出不来。我就吵他，我说你回不去也不早说，让我们这边没法安排。但是话说回来，好不容易工作稳定了，这一请假，全勤奖没了，来回路费可不少啊，是不是，主要是他自己回去没人管着怕他又出啥事，小丹这边忙着也走不开，再说这个家里也得有人挣钱是不是？你看看，他家两个孩子一个高中一个初中，每天的花销都是我在贴补，一天好几十啊......”
“哦，阿伟要是实在不方便就别回来了。”罗沛哲说，“等俺爸做完手术，让他打个电话吧这么多天了......”
“是嘞，是嘞，我也说让他打个电话，这回他不打电话我饶不了他！”电话那头像是松了一口气，“还有阿豪，他......他前天喝醉了，婷婷打电话过来他媳妇小芮接的，他倒是说必须回去，说啥也要回去，他媳妇也是这意思。”
“行啊，他能回来也行。”罗沛哲说，“他今天回来么？也不用太赶了，这边有我照应着。”
“哎呀，我就说，全靠你了！阿豪他非得回去，嗯，非得回去，我说你别回去，为啥嘞？沛哲你也知道，你这个弟弟是个没主意的人，遇到个事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就你爸这个事儿吧，他回去也没用，还净花钱，你说他回去了不能给你们帮忙反而多一个人吃饭，是不是？再说他那个媳妇吧也不像俺家婷婷这么能干，你看婷婷把你们家打理得多好，要不然你能放心出去挣钱？你能挣钱，也多亏了俺家婷婷！阿豪家蛋蛋才一岁，妞妞这又上小学了，一个人也顾不过来。本来你爸在这里还能帮忙带带孩，这他又住院了，哎，都是一个家庭，也不能不顾他们，你说是不是？”
“哦，就是说阿豪也不来了？”罗沛哲说，“好，那我知道了。”说来说去还是那一套，说着他把电话给了陈婷，向手术室走去。
手术室门口还是那么多人，人们总是期望通过目不转睛的聚焦来缓解内心更为焦灼的情绪。病痛，对病人对家属都是一种折磨。
“陈建设家属，陈建设家属来一下会诊室！”罗沛哲忽然听到广播里叫他，他快步走进了手术室旁边的会诊室。
会诊室连着手术室的内间，一个医生从里面操作着电脑影像，旁边是病人信息，罗沛哲看到岳父陈建设的心脏影像像一个巨大的蜘蛛网铺开在面前，医生用笔指着解释每条血管的堵塞情况，结论是当务之急要先加进去五个支架，还说就目前的情况看，很可能还得再加两个，不过另两个要看病人身体情况再决定。
罗沛哲心想怎么比昨天预计的还多了两个，他心里忽然沉了一下，“稍等，马上回来！”说着，他跑出了会诊室，把情况跟陈婷说了，又仔仔细细跟岳母说了一遍。
陈婷妈妈听后说，“咋会加这么多？哎，一个一个都不省心……那得听医生的，你说是不是沛哲？你说咋弄就咋弄，你爸就靠你了！”
罗沛哲和陈婷一起回到会诊室，罗沛哲接过笔，看了看陈婷，陈婷点点头，罗沛哲签了字。
陈建设的手术足足做了两个半小时。
罗沛哲和陈婷先是在等待区坐着，后来眼看着一个半小时过去了，2号手术室的小女孩和1号手术室的老太太都做好回去了，广播里还没有叫他们。再后来有几个排号在他们后面的也都做好出来了。
罗沛哲坐不住了，他走到手术室门口越过等待的人群向里面张望，但又马上提醒自己心脏支架只是微创手术，这里是全省心脑血管疾病最权威的医院，肯定没问题，而且有异常情况医生一定会说的。陈婷也坐不住了，“爸平时身体就不太好，血压也一直靠药物控制着，这么久的手术，不会有啥事儿吧？”
“不会，医生不是说可能要多加两个支架么，时间可能会长一点，”罗沛哲拉住陈婷的手，“别胡思乱想，肯定没事。”
陈婷看着罗沛哲油乎乎的脸，忽然想笑，可是实在笑不出来，但心里一下子就安稳多了，“嗯，你说没事就没事。爸手术结束后我看着，你回家换身衣服洗个澡吧，都臭了......”
“陈建设家属，陈建设家属来手术室门口准备！”终于好了，罗沛哲和陈婷赶紧围了上去。
陈建设回到病房直接挂上了液体，他身体本来不太好，年纪大了又有高血压，加上这次手术时间长，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从手术室到病房，罗沛哲和陈婷一路上问他感觉怎么样，他连举下手的力气都没有，只是睁了睁眼，又很快闭上了。
罗沛哲让陈婷陪着岳父，自己去了主治医生的办公室，一位医生助理说本来要分两次加完七个支架，中间间隔一周，手术过程中发现压缩在一个时间里也能够完成，就直接加上了，但这么长时间的手术，老人后面有些撑不住。接下来的时间就是休养，预计还得一周。
罗沛哲从医生办公室里出来，顺道去食堂买好了午餐，等他回到病房，陈建设已经睡着，陈婷担心地拉着陈建设的手不放。罗沛哲把医生的话跟陈婷转述之后，陈婷才稍微放松一些。
饭后罗沛哲回了趟家。从岳父陈建设住进医院里，他已经四天没有回过家了。
03
罗沛哲到家的时候，小妹刚安排两个孩子吃了饭午睡，见罗沛哲邋里邋遢地走进来，小妹的眼泪啪啪啪就下来了，“哥......”
罗沛哲笑笑说，“见到我应该高兴啊，掉眼泪干啥？又不是我动手术哈哈！”
“嗯，看到你的样子，一下子没忍住......”小妹一把擦了眼泪说，“你吃饭没？锅里还有我去给你热热！”
“我跟你嫂子在医院吃过了，你不用忙。”罗沛哲说，“我去洗个澡，这都没法见人了哈哈！”
罗沛哲洗过澡换了衣服来到客厅，发现阳台晾衣架上满是刚洗出来的衣服，这个小妹啊！
“哥，你岳父咋样了？”小妹说。
“手术已经做过，身体有些虚弱，休息几天就没事了。”罗沛哲说。
小妹见罗沛哲心事重重的样子，试了几次说，“哥，有些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说错了你也别介意。”
“有啥就说呗！”罗沛哲说。
“嗯，”小妹说，“哥，你也知道我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没啥文化，我可能说的不对，你听听看有没有道理。昨天你和嫂子让我来，我刚开始是有点不想来的，我想啊，他们家两个儿子没人管老人，你在这里一个人撑着，我凭啥给他们帮忙？但我很快就想明白了，我是为了你和嫂子。不过他们家跟咱家真不一样，咱爸生个病谁还上班，早就都回去了！但是哥，你岳父来住院，你该出钱出力，这都是你的本分，你可不能小气啊哥！不要在我嫂子面前哭穷，我还不知道你，平时过得紧巴巴，老是爱算账，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你也是人家半个儿子，你岳父身体好了，我嫂子才能踏实地跟你过，她才能更孝顺咱爸妈，才能给你把两个孩子带好啊！”
罗沛哲万没想到小妹会说出这么一番话，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回复她。他想把这几天的事情跟小妹全盘托出，告诉小妹哥哥不是一个小气的哥哥，相反还很大气，啥事都管了！可是转念一想，小妹能这么想，真是一个好小妹啊！
“嗯，你说的都对，小妹，哥记住了！”罗沛哲说，“我知道事情该怎么办，这一趟辛苦你了！”
“我辛苦啥，明明天天缠着让我带他来你家，说是想融融姐姐和天天哥哥，我这正好带他们玩玩啊！你放心吧，晚上我去接融融！”小妹说，“但是要先说好，辅导作业我可不行！”
“哈哈，让她自己写作业，你帮忙看着就行。”罗沛哲也笑了起来。
罗沛哲去房间里看看熟睡的儿子和外甥，左右抱着各在额头上亲了一下。他在家又待了一会儿，去单位当面跟领导说了下情况，道了谢。等他再次回到家已经下午四点多，小妹接了融融回来，天天和明明也醒了，罗沛哲跟孩子们玩了一会儿，心里挂念着岳父和妻子，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罗沛哲回到医院天已经黑了，小妹的一席话和孩子们的妥善安排让他心里这几天的不舒服为之一空！他走进病房里，陈婷正在喂陈建设喝着小米粥。
“爸，感觉咋样？”罗沛哲来到床边问道。
“睡一觉好多了。”陈建设说，“刚出来手术室那会儿难受得很，这会儿没事了。”
“对了，阿伟和阿豪下午都打了电话过来，那会儿爸在睡，我跟他们说了情况，他们说晚上爸醒了再打来。”陈婷说。
饭后陈婷陪在病床前，罗沛哲来到病房外的小广场抽烟，四下里灯火通明，属于病人们的夜生活还远远没有结束。医院里随处可见行色匆匆的身影，不知道他们的背后又是怎样的病痛和故事？
罗沛哲想起了两个小舅子。
陈伟是陈建设的大儿子，作为家里的长子，陈建设本来对他寄予厚望。听陈婷说当年陈建设曾手把手带着陈伟倒卖水果、二手车，生意做的得很不错，后来经人介绍给他娶了媳妇，就是小丹，婚后两三年里就生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后来有一年潮汕有单生意，对方拿了货没给钱，老板跑路，陈伟找了几个月没找到人回来自己把钱垫上了，因为这个事导致后面资金紧张，影响了跟其他几个客户的生意。回到家他妈妈把他骂得狗血喷头，说他做生意不懂看人，出了门又不听家长的话才吃了大亏。
因为这个事，陈伟没少挨骂，他妈妈更是见一次吵一次，后来嫌烦他就躲了出去，每天在外面喝酒到很晚才回来，有时喝多了在外面直接就不回来了，生意也不正经做了，老婆孩子也不管了。后来有几次在外面腻了想回家，他妈妈和媳妇又把他数落得不像样子，他就又躲出去了。
女儿六岁那年，一天陈伟和几个朋友喝酒时把人打成重伤后逃跑了，五天后有人在老家潍坊发现了他。他姨夫是乡镇派出所的，跟陈伟父母一商量，让他回去自首，判了半年。半年后陈伟回到家，原来那些朋友过来要账，家人这才发现他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债，都是一边喝酒一边打牌输掉的！陈建设偷偷帮儿子还了不少，陈伟妈妈知道后不同意帮儿子还债，也不同意一个大活人在家里坐吃等死。
于是陈伟又躲出去了，这回他在外面跟别的女人同居了。陈建设夫妇让陈豪去叫了多次他也不回来，老两口嫌丢人关门闭户不出去见人。小丹本来是个家庭妇女没啥见识，这么多年都是在家带孩子，出了这种事她除了生闷气抹眼泪，居然连去闹一下也不敢。陈建设夫妇看在眼里，心里过意不去，就给她出钱贴补家用，每天帮忙带着孩子，陪着小丹。后来小丹不知怎么的不再待在家里，也出去找工作了。
陈伟在外面时间长了身上的钱就花完了，四处借钱借到最后没人敢再搭理他。没了钱外面的女人自然也就不再跟着他，他又赖着脸回来了。陈建设夫妇赶紧把他们夫妇叫过去一起吃饭，说起之前的事情，让小丹不要责怪陈伟，让陈伟不要再胡闹，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陈建设找朋友又给陈伟安排了新工作，跟着别人一起贩卖水果。刚开始陈伟干得很起劲，就是喜欢喝酒，有时候会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后吐得到处都是。这让小丹很是厌烦。她现在白天外出挣钱，晚上回来给孩子做饭，辅导作业，半夜还得伺候喝醉酒的丈夫。
转眼几年过去了，陈伟的女儿考上了初中。一次期中考试后学校统计社保数据的时候发现，作为外来务工人员，陈伟的社保少交了四个月，因为这个影响，他女儿以后不能正常读高中，儿子也受到影响。这个消息传回家里，陈建设夫妇又是一阵叹息。
陈伟打伤人逃跑后住监狱那段时间，家里人都没有留意社保，想不到在这里出了问题。陈伟女儿已经长大了，老师通知她的时候，她气得几天没有去上学，坐在屋里哭，她恨死这个爸爸了！
罗沛哲知道后打听了一下，给小丹出了个主意，让她去找教育系统的人反映一下，私下里花点钱也许就成了。小丹听了他的话，半个月后那边给了消息，总算搞定了。这件事让小丹彻底对陈伟失望了。
后来的半年里，小丹好几次提出了离婚。她先是严肃地跟陈伟说，陈伟只是打哈哈不接话。她后来又去跟公婆说，陈建设夫妇可不打哈哈，赶紧给了她一些钱，说是两个孩子的用度他们负全责，陈伟那边他们也去好好教育。小丹又去跟陈婷说，说的时候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得陈婷也觉得她要是真不想过了，离婚也是一种解脱。
这样又过了几个月，陈婷跟罗沛哲说，小丹在外面可能有人了。她的朋友圈总在艾特一个人，某一次陈婷和她聊天发现那个人是她现在工作单位的队长，平时很照顾她，总是替她值夜班。陈婷说，看来小丹也不是个好鸟，这么快就让人勾搭走了。罗沛哲听了心里一阵悲伤，他说，这也是人之常情，女人都希望有个男人依靠着，如果真让人勾搭走了，就走吧。陈婷听了也是一阵难过，那也没办法，谁让阿伟不争气呢？
这个事情持续了一段时间，陈伟女儿十四岁生日时，小丹朋友圈发出的照片居然是她队长带着她和女儿在一起在外面过。
据说，那一天以后，陈伟忽然不喝酒了。
陈伟最后还是回归了家庭。他戒了酒，托朋友帮忙在东莞找到一个给剧组开车的活，剧组要求严格，有人管着反而好了很多。他现在每个月都挣五千多，发完工资就把钱汇给小丹。小丹也换了一个工作，据说收入还不错。据陈婷说，他们夫妇二人一年挣得钱不比罗沛哲少。
04
陈豪是陈建设的小儿子。从小单纯听话，父母说什么就是什么，后来结了婚，媳妇说什么就是什么。相比较于陈伟，罗沛哲跟陈豪的渊源要深一些。
罗沛哲跟陈婷结婚后的第一年，陈豪从深圳过来济南，那时候他媳妇小芮在济南看病，已经在罗沛哲家住了半年。
陈豪和小芮结婚比陈婷和罗沛哲结婚还要早两年，婚后却一直没有生孩子，检查结果说是女方身体问题。两个人在深圳去了不少医院，吃了不少药都没有效果。后来不知听谁说了一句，老家济南这边有好的中医可以看看。小芮就是这么来到罗沛哲家里的。
陈豪媳妇不在身边，他每天下班没事情干就出去喝酒，喝多了就去跟朋友唱歌。也不知道怎么弄的，一次喝完酒就住到了外面，第二天醒过来发现跟一个唱歌房的舞女睡在一起。那女的哭闹着要去报警！陈豪一听脑子就乱了，直接抱住说，我负责。
陈豪回到家支支吾吾把事情跟陈建设夫妇说了，还没说完就被一顿暴打，又被骂得狗血淋头！老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这才问起来陈豪为啥这么干？陈豪被问得一脸懵，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最近去喝酒天天在一起玩，人长得不赖，脾气也好......反正睡都睡了，该管管呗。
陈建设夫妇听儿子这么说，又是一顿爆吵！问他下一步准备怎么办？陈豪说，反正我媳妇也不生孩子，平时对我大呼小叫的，你们不是也不喜欢她嘛，换一个得了！两位老人一听，算了，跟儿子是说不出个道理来了，再说下去家都散了。
他们直接让陈豪向单位请假，关在家里不出去。谁知当天晚上那个女的就找到家里，隔着门在外面腻腻歪歪的地叫着陈豪，听得陈建设心里烦得慌，但不能碰人家又没办法把人赶走，陈豪忍不住就又出门跟着走了！
陈豪这次出去就没有再回来，一直在外面住了半个多月，慢慢地邻里街坊都知道了，陈建设去了几次叫不回来，老脸越来越挂不住，想不明白大儿子这样，小儿子怎么糊里糊涂地也这样了。这一刺激，直接高血压躺到医院里了。后来还是陈婷给陈豪打了电话，陈豪才回了家。
陈建设在病床上让陈豪发誓以后改正，不然他就不接受治疗，干脆死了算了！陈豪这才松口表示悔改。陈建设跟老伴商量了一下，让陈豪换了手机号，从深圳来到济南罗沛哲这里。
可是罗沛哲当时也刚工作不久，也就租了一间37平方的小房子，这么多人怎么住得下呢？陈婷安慰说他们也就躲一阵就走了。
陈豪刚住下来的一个月，媳妇小芮根本不搭理他。陈豪没啥事就一味地软磨硬泡，每天回来做好饭，把媳妇伺候得好好的。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况且是自己的亲弟弟，罗沛哲夫妇也是好说歹说，最后把房间都让出来，周末假装出去玩，抱着孩子一走就是两天，给小夫妇两人独处的机会。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人又慢慢和好了。
可惜的是半年过去了，陈豪夫妻带来的钱花完了，病却没有进展。老岳母又打电话给罗沛哲，说让陈豪他们再住一段时间，等要上孩子再回深圳。罗沛哲嘴上应着，心里想：啥时候说是要上孩子才能走的，不是说躲一段时间就回去么？
陈婷知道罗沛哲心里不舒服，她自己也不舒服。罗沛哲爸妈想从老家过来看看孙女，一听陈豪他们在这里住了快一年了，直接气得不来了。
罗沛哲的心里烦闷至极。他把这层厌烦的意思让陈婷传递给了她妈，结果她妈笑笑说，趁着在那边看的热乎劲，让他们一下看好再说吧！现在他们住在你家，以后他们买房了，你们去他们家住一年！
罗沛哲听后心想，这他妈的什么鬼逻辑？！
多年后罗沛哲回忆起来，终于明白，这就是他们家的鬼逻辑。
老人没有当老人的样子。孩子没有当孩子的样子。
这次电话非但没有把人送走，反而起到了反作用。因为陈豪他们没有了收入来源，陈婷妈妈就让他给陈豪找了一个酒店保安的工作，给小芮安排了在超市收银的工作，两个人渐渐的也不再说回去的事儿了。
一年后罗沛哲买了个50平方的小房子，新房手续办完后刚搬家，陈伟和小丹也来济南了，给他岳父看眼病，大家一起吃了个饭，一起挤在这个50平的新房里将就了一晚。罗沛哲看着自己刚到手的新房，心里总觉得别扭得很。
又过了小半年刚过春节，陈建设在深圳被车撞住院了。电话过来的当晚，罗沛哲订了机票，一家人连同陈豪夫妇一起赶了回去。这时，陈豪他们在济南正好住了两年多了。
到深圳罗沛哲又马不停蹄地投入到办理住院手续、陪伴岳父做检查、与肇事司机和保险公司的谈判中，整整一周，他都没有离开医院。等陈建设的病情稳定，赔偿问题也解决后，罗沛哲把陈婷母女留在深圳伺候老人，他自己先回来上班了。
就在这个时候，小芮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怀孕了。
陈建设出院后，陈婷带着融融和小芮一起帮她妈妈打理店面，陈伟在监狱里，他老婆小丹出去工作，陈婷顺带手还得给陈伟家的两个孩子做饭。
一天早上小芮起床后说腰有点酸，陈婷妈妈一听就紧张了，千辛万苦几千公里求来的胎，可不能有任何闪失。陈婷给小芮做了红糖荷包蛋，不知道是不合口味还是精神不好，小芮没有吃，躺在床上睡着了。陈婷妈妈外出回来看到床头没动的荷包蛋，直接火就上来了，不分青红皂白就把陈婷数落了一顿，说陈婷没有把弟媳照顾好！陈婷刚想解释，她妈妈又跑到外面买回来蜂蜜茶给小芮喝。小芮这才醒了过来，说荷包蛋有点腥她就没有喝，蜂蜜茶她也不爱喝，她想喝排骨汤。
陈婷有点生气，说咱妈辛辛苦苦照顾着店面，抽个空回来给你买吃的，我也给你做了吃的，都是正儿八经的东西，咋就吃不了呢？谁又不是没生过孩子，怀个孕还需要这么矫情！
陈婷妈妈直接压住了她的话，把她拉到门外说你一个闺女家，嫁都嫁出去了，回来住几天就想管家里的事情，你管得着么？有人听你的么？媳妇对我好不好我不知道么，你对我就好了么？自己做得不好，还说别人。谁也别说谁，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陈婷说，我来这里两个月了，罗沛哲一个人在济南没人管，我们伺候完俺爸伺候你们一家子，伺候店面，还得伺候孩子，我回趟娘家，就变成保姆了？你受委屈了我当闺女的帮你说两句咋了，我做闺女的本分没尽到，我咋管不好自己了？
罗沛哲接到陈婷哭诉的电话时，立马给她买了回济南的飞机票。他还是第一次知道，一个女人回到自己娘家，还能受这么大的委屈。
不管怎么说，一堆人挤在几十平米的小房间里两年的奇葩生活总算过去了。陈豪在深圳也找到了工作，还在郊县的边上买了一套房，快年底的时候，小芮生了个女儿。
融融六岁上幼儿园大班的时候，陈婷说陈豪把深圳的房子卖了，赚了七八十万。回老家的时候陈婷妈妈专门找他们夫妇谈了一次，说陈豪房子挣钱了，谁也不要打阿豪那几十万的主意！
罗沛哲听了一脸懵，这话是啥意思？
“妈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弟弟一家人啊！”陈婷妈妈接着说，“你看，你们工作好，你们的钱，挣一点多一点，阿豪就不行了，他没啥头脑，这次卖房子的钱得存着以后用，他还得再生个儿子呢，以后再买房，是吧？所以你们谁也不要问他借钱，你看阿伟，阿豪没少帮他，可是帮出来个什么结果？所以我说，各自过好自己就行了，别想着打别人的主意。”
罗沛哲这才听懂了。陈伟这些年惹了不少事，除了陈建设偷偷帮他还债，陈豪应该也出了力。但陈伟确实也不争气，借给他的钱都打了水漂。老太太这会儿发话，是不想大家有谁借陈豪的钱，她给儿子把门呢！罗沛哲马上说道，“妈，你放心，我刚又买了房子，没钱，不会做啥别的投资，也不借钱。”
后来陈婷又跟罗沛哲说起这件事，“咱妈跟阿伟，小丹也都说了这个事，让大家都不要借阿豪的钱。我听阿豪说，咱妈专门嘱咐他要注意你！”
“我？”罗沛哲又一次迷惑了。
“对啊，你在银行，你会花钱啊！”陈婷白了他一眼，说着又有点生气，“这你都不明白，防着你呢，你以后千万别问阿豪钱的事！”
罗沛哲也不生气，只笑了笑，心说，好家伙！
05
罗沛哲儿子两岁的时候，陈豪家又生了一个儿子，儿女双全，手上有钱，真的过上了舒服惬意的日子。可没过多久，陈豪儿子快过一岁生日的时候，一天晚上陈婷跟罗沛哲说，他那几十万房款只剩下不到十万了！
陈婷说陈豪的钱本来在深圳当地一家银行存了一年定期，预备着后面看中哪里的房子再买，活期只留下几万零花钱。后来不知怎么，他的一帮朋友知道了，酒桌上把他说的跟投资大师一样。陈豪本来工作很一般，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就是平时对于花钱心里也没有个清晰的概念。几杯酒下肚，朋友们的吹捧让他飘飘欲仙。
于是以后聚会，他结账的次数越来越多，到后来不但每次都是他结账，谁家有困难他都要去帮一帮，一来二去手里的几万块钱很快花完了。后来架不住人情，瞒着媳妇和父母把存定期的钱也取了出来，几个朋友一人借走几万，还跟着别人投资了十几万的建材生意。
儿子出生以后小芮提议去看看房子，两个孩子了，得为以后做个打算，陈豪这才支支吾吾说出钱被借走和投资的事。小芮马上把这个情况告诉陈建设夫妇，老两口一听就炸了！让陈豪赶紧去要回来。
陈豪一去要钱才发现，那几个家里有困难的朋友，有两个情况还不错的直接归还了一部分，说剩下的等手头宽裕了再还。另外的几个朋友直接说没钱还，之前借的钱都花完了，这会儿家里一堆事儿，暂时顾不上。至于拿出去投资的钱，那边朋友说买建材投资的那个工程暂停了，没有如期完工，项目没有回款，他们投资的收益暂时无法保障，等等再说。
后来各种办法用尽，也没有再要回来多少。陈建设夫妇天天忧心这个事，开始时不时地数落起陈豪来。小芮也开始埋怨丈夫没有主见，有个啥事也不知道跟家里商量一下，更恼怒他动了她本来给儿子准备的房子钱。陈豪在家里待着没劲，就天天很晚回来。
陈婷跟罗沛哲说起这个事，说是她妈想着罗沛哲在外面见识大，让他出出主意帮陈豪把钱要回来。罗沛哲听后说，如果刚开始有这个事儿时跟我说，我一定会劝他别借出去，事情到了这一步，想一下子都要回来是不可能了，能要回来多少只能碰运气。陈婷说后来这几个朋友多多少少又都还了一些钱，只是都没有还完。既然钱在慢慢地回来，时间长了大家也就不像刚开始那么揪心了。
到了这两年，陈豪换了一份工作，在一家酒店当保安，内容简单，工作稳定，只是要来回倒班，时间不太自由。好的是单位管得严格，他也就慢慢地不怎么抽烟，酒也喝得少了，挣的钱慢慢地攒了起来。小芮在照顾两个孩子的同时开始出去打工，陈建设夫妇年纪大了，也帮忙带带孩子。
回过头来看看，陈伟和陈豪两兄弟，一个是家里最为倚重刻意栽培的后起之秀，一个是家人最为爱护又放心的敦厚小弟，两个人都经历了一些人生中的失意，也曾不小心走到了婚姻家庭的另一边。好在不管过程如何艰辛坎坷，最后又都回归了家庭。
但是想到这几年陈建设夫妇每次生病住院都是自己在张罗，罗沛哲心里还是隐隐约约有些气愤。单从收入方面来说，他们两个家庭不比罗沛哲过得差，差别在于房子吧。
陈豪那边的钱出事了以后，老太太中间几次打罗沛哲房子的主意。其中一次是他们家一个亲戚旁敲侧击地跟罗沛哲说，让他把其中一套房子给陈豪。还有一次是老太太自己开口要，那次罗沛哲刚把她从医院里接出来，她躺在罗沛哲给他们买的沙发床上说，你以后给我买套房吧！罗沛哲和陈婷当时正在收拾房间，两个人听了就停了下来，罗沛哲说，妈，我和婷婷都有这个心愿，但暂时还没有这个能力，看以后吧，不但是你们，老家我爸妈也是，我们都会努力去做。老太太听后哈哈笑了，说，不买的话，租一个也行，我们跟你们住不到一起，你们住你们的，给我们在你家旁边租一个，能方便照顾我们就行。
罗沛哲心想，这是准备绑在我们身边了，我自己也有父母啊，你们有两个儿子，我自己爸妈才我这一个儿子啊，你们住到旁边我照顾着，我爸妈怎么办？
罗沛哲想着这些往事的时候，初夏的风正吹过人民医院的小广场，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灯光闪烁之间，吐出的烟雾随风飘散，消失在明净的夜空中。
第二天一早护士又来抽血检查，主治医生看了陈建设的情况，陈婷挂念家里的孩子，在医院又陪到快中午就回去了。下午的大部分时间陈建设都在睡觉，从昨天出了手术室到现在基本上就是输液，一瓶接着一瓶，有消炎药，也有补充能量的，毕竟年龄大了，虽然是微创手术，手术时间还是有点长，体力和精气神消耗太大。
下午三点多陈建设的检查结果出来了，罗沛哲去服务台见主治医生，医生说整体平稳，从检查指标来看，植入支架引起的反应还不充分，仍然需要持续观察，不过晚上就要直接加上抗压药了。
晚饭后陈建设结束了一天的治疗，罗沛哲扶着他去了洗手间，他说想出去走走，住进来几天，一直躺着还没有活动过。罗沛哲给他披上外套，扶着他一起走出病房。
初夏的风是暖的，天空也是明净的。相比于病房里的压抑灰暗，外面还真的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陈建设坐在广场上的椅子上，看着人群走来走去，体会到难得的自由。
陈建设问起这几天的情况，罗沛哲拣主要的跟他说了，说到小妹过来帮忙的事情，陈建设表示辛苦小妹了。说到岳母打电话过来的事情，陈建设打断了他，说你妈就是那样的人，她不会来的，至于你两个弟弟，他们也都是一大堆事，来不来也没有必要，倒是辛苦你了。
罗沛哲听着陈建设这么说，心里明白他是在给两个儿子台阶下，他承认罗沛哲的辛苦，这算是安抚和认可，但他的两个儿子都不过来，应该也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又不想罗沛哲看不起他们。
罗沛哲连忙说，“爸，你这么说，我就无地自容了。”
罗沛哲看着陈建设，忽然觉得很难过，他这几年确实也老多了，辛劳一生，最后两个儿子都不成器，临老了生个病也没人过来，想想也怪可怜的。
陈建设在医院里又休养了几天，手术后的前三天每天一次复查，果然还是加上了抗压药，后面的检查越来越少，每天输液的时间也越来越短，到后面他自己去食堂吃饭，自己可以上厕所。罗沛哲不用在医院陪着，就去上班了。
罗沛哲每天晚上下班去医院看看，医生反馈说陈建设除了血压有点高，其他方面恢复得很不错，再过两天就可以出院。罗沛哲把这个消息告诉妻子陈婷，她听了也很高兴。
第二天罗沛哲在单位忙了一整天，中午的时候给陈婷打电话，陈婷正好在医院里了，护士站通知这两天出院，让下午提前去办理一些手续，陈婷说跑跑腿的她自己可以搞定。
06
正式办理出院那天，陈婷在病房里收拾，罗沛哲楼上楼下各个处室办手续。到了结账的窗口，工作人员要求出示转诊手续，罗沛哲从事先准备好的袋子里直接拿出来递了过去。
“不对，不是这个。”工作人员说，“你们如果要报销更大的比例，得需要提供从你们老家转过来的手续，而不是现在这套直接以急诊入院的手续。”
“是这样，我爸当时确实是以急诊入院的，现在各地医疗保险都统一结算了，急诊不是按转诊结果办理么？”罗沛哲说。
“你说的那个不对，我们医院即便是急诊进来的，也需要去办理一下转诊确认手续。”工作人员说，“户口所在当地是一定要确认才行的，不是你们住进来就行了，有些地市是不同意病人直接去外地住院的，尤其是来省会。”
“啊？”罗沛哲表示很惊讶，“潍坊是什么政策？”
“那你得打电话问那边。”工作人员说，“下一位！”
罗沛哲不情愿地让开了位置，不是说办理急诊的可以直接按转诊报销么？他拨通了陈婷的电话。
“哎呀，这个事忘记跟你说了。”陈婷说，“爸手术结束的那天下午，就是你回家休息那天，护士站让签一个东西，就是办理转诊的，问我们有没有人回去办理一下转诊确认手续，说是得回俺老家县城，我觉得咱没时间回去，回去也不一定能办成，就直接签字放弃了。”
“这个事儿爸事先知不知道？”罗沛哲说。
“嗯，他......他知道，昨天下午我在这里，护士站让提前办理手续，还说了这个事。”陈婷说。
“你这个放弃，会降低10%的报销比例，你们家没来人，爸要是提前不知道，你说会咋样？”罗沛哲说。
“行了，你去办吧，已经这样了，现在说这个也来不及了。”陈婷说，“再说，当时就咱两个在身边陪着，让谁回老家去确认？没人可以去！爸他早知道晚知道也是这个结果啊。”
“......好吧。”罗沛哲说，“那我就去办了。”他心里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处理方式不妥当。陈婷怎么就没跟他说一声呢？他自己也是，这些天忙来忙去，怎么没想到报销的事。
罗沛哲再次排到跟前的时候，工作人员跟他确认手续的问题，他说就这么办。几分钟后住院费用和明细都出来了，报销完花费七万二千多元。
罗沛哲拿着发票和明细回到病房，陈婷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大家搬出去放到车上，罗沛哲又去领了陈建设回家以后吃的药，就开车回家了。
回到家陈婷把次卧收拾出来给陈建设休息，罗沛哲他们四口睡在主卧。饭后大家坐在客厅看电视，陈建设的视频通话来了，是陈豪一家人和陈婷妈妈，陈建设把情况简单跟他们说了。
说到这次住院的花销时，陈建设说花了不少钱，陈婷妈妈说花多少钱该治病也得治病。陈豪和小芮在那边也附和着。陈建设又说了跨地区报销比例不一样，大概降低了10%，算下来少报销了一万二左右吧。他刚说完，大家忽然都不说话了。
过了几秒钟，陈婷妈妈说，少报销就少报销吧，只要病看好就行，你们说是不是？陈豪说，是嘞是嘞，俺爸病治好才是真的。小芮跟着笑了笑，没说话。
这时陈婷接过去手机说，“当时在医院是我去办的手续，按要求得回老家一趟，俺两个确实也分不开身，也只能放弃这一部分报销了。”
小芮这时又笑了笑说，“是嘞姐，都靠你跟俺哥操心嘞，能把爸的病治好就是最好的，多报销少报销有啥呢是不是？”
大家又扯了几句闲话就挂电话了。
陈建设出院后在济南又住了两周，以便休养。罗沛哲每天带他四处逛逛，下班后带他去吃吃地道的风味小吃，逛累了回到家，陈建设就躺在客厅的躺椅上玩斗地主。
这天晚上从外面回来，陈婷把罗沛哲拉到主卧说起住院费用分摊的事情，说妈的意见是让跟爸商量，爸的意思是都无所谓，让咱们三家商量，爸还说他自己手里有钱，三家不管也没事。
陈婷又说，她还联系了两个弟弟，两个弟弟白天都在工作，接不到电话。阿伟的媳妇小丹说咋都行，让爸妈拿主意，不过他们家两个孩子马上面临升学考试，用钱的地方多。阿豪的媳妇也说都听爸妈的，爸妈咋说就咋弄，不过阿豪借出去的钱到现在也还有很多没有要回来，自己暂时又上不了班，别说给两个孩子买房子了，就算日常开销也成了问题。
罗沛哲心想，谁家没有个迫在眉睫的困难？当初预交费用时他刷的信用卡，后来续的十万元是他连夜找朋友借的。他对陈婷说，“就是说大家都听爸妈的，爸妈也说其实无所谓，那究竟听谁的，结论是啥？”
陈婷忽然很烦躁地说，“结论是啥？没有结论！每次一有事情就是这样，说来说去说不出个结果！”
第二天罗沛哲下班后正在吃饭，陈婷妈妈又视频过来，“这会儿才吃上饭！我就知道，你看看，每天都回来这么晚，就指望你一个人，真是太辛苦了！你爸这个事也是全指望你在那边操心嘞，我们呢离得远，不方便回去，你看看，让你操了多大的心，真不容易，我跟你两个弟弟也是这么说，我说，全指望你哥和你姐。”
“妈，说那些话都太外气了，一家人不这样说。”罗沛哲说，“俺爸这病这也算治好了，告一段落，大家也不用揪心了。”
“是嘞，是嘞。”陈婷妈妈说，“我经常跟他们说，沛哲是个干大事的人，工作好，在外面见的世面多，啥事都能处理，不像他们兄弟两个，不争气，哎！”
“没有啊，阿伟阿豪现在也都很努力，单从收入看，阿伟夫妇两个挣的钱不比我少，阿豪的钱迟早会要回来，那也是不少钱呢。”罗沛哲说。
“哎，这不是都还没房子么！”陈婷妈妈说，“哎，不说他两个了。我这两天咋听人家说在外地住院回老家办手续也不麻烦啊，一回去就办成了，你咋没有回去啊？”
“啊？！”罗沛哲没想到她又提起这个事，陈婷听了马上过来接过去电话说，“妈，这个事儿前两天不是说清楚了么，俺两个在济南实在分不出身回去办，俺爸做手术时还是沛哲小妹来家里帮忙带孩子，俺两个才顾得过来的，再说回去也不一定办得成啊！”
陈婷妈妈说，“我就是听人家说了可以办成，小芮说老家她姨今年在济南住院也是跑回老家办的转诊手续，人家都转成了。你们平常那么能办事，咋没回去试试呢？一万多块钱啊……”
“妈你不能这样说啊！”陈婷说，“不是俺不想回去办，俺是没办法分身，而且在当时的情况回去也不一定办的得成，俺爸这边一直得有人陪着，你们也不回来个人，俺两个咋......”
“行了，又说这干啥？！”陈建设忽然喊了一声。
“好，不说了。”陈婷妈妈说，“你看我一说，婷婷就冲我喊，你喊啥嘞，我就是问问，我也是好心啊！我们咋没回去个人，我们这能不能回去啊，你说是不是沛哲？”
“爸都出院了，说回不回来的没啥意义了。”罗沛哲说。
“是嘞，沛哲说得对。”陈婷妈妈说，“主要是啥吧沛哲，你两个弟弟，哎，也是真不容易，你说是不是，都是一家人，我说我回去伺候吧，他们都不同意，你们也不同意。你说阿伟吧，前几年的事你也知道，小丹能跟他过下去那都是万幸，别的还能说啥？这两个孩子马上都要升学，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你说，我平常还得想办法贴补他们，阿伟虽说现在走正路了，时间短是不是，挣的没有花的多。阿豪吧，你也知道，借出去的钱到现在还没有要回来多少，这也两个孩子了，你说就阿豪那点收入，要不是小芮会过日子给他把着，那才不知道过成啥嘞。你说，我不揪心他们可咋弄啊？！我就经常想，这几年我和你爸还活着，多少还能帮衬他们一下，等我们没有了，真不知道这两家可咋过下去啊......”
“你又扯这些干啥？！”陈建设不耐烦地说。
后来的视频罗沛哲就没有再参与了，老太太想给他听到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或者说是，说得很含蓄但大家都能听得懂。
看来这个事情不是没结论，是结论已经很明显，并且，很早的时候可能就已经形成了。
这天晚上罗沛哲久久不能入睡。他心里东西太多了，想找个地方倒一倒，可又没有合适的机会。陈婷也没睡。她很生气，很想骂回去，可那都是她的家人。
“我妈晚上说的话，你就当什么也没听到！”陈婷说，“什么他们不能回来，什么我们咋不回老家办手续，我们能顾得过来么？我听她这么说就来气！咋，俺把心操碎了，钱也花了，现在没人伸个头过来分摊一下，俺还落得一身埋怨？”
“哎，婷婷......”罗沛哲说着抱住了陈婷，“我咋都想不明白这个事儿，我错在哪里了？”
“你没错，是我错了！”陈婷说，“我不该生在这样的家庭，我不该嫁给你，给你找了这么多事儿！”
“事儿多事儿少都没啥，关键是，咋这么憋屈啊？”罗沛哲说，“我堂堂名牌大学的研究生，遇到这种事居然连个道理也讲不出来！我瞬间感觉回到了几十年前农村那种家长里短的是非之中。哎，努力了半辈子，还是摆脱不了这种思维的影响。”
“你别多想了，读个书也不见得能解决所有的问题。”陈婷说，“有时候事情坏就坏在，你讲道理，他不按套路出牌，你咋办？明天我跟爸私下再谈谈，他不是说他手里有钱不用管么，那就让他自己出吧！”
“可不能这样！”罗沛哲说，“老人手里有钱是好事，我们不能惦记父母那点钱！”
“我知道。”陈婷说，“我这样说也是让爸妈知道，这个事儿不是这样处理的，让咱家一家承担是肯定不行的！”
“行，那就明天再说吧。”罗沛哲说，“早点睡吧，明天还有好多事儿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