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25无人音乐会

无人音乐会 这是一场无人音乐会,我,雪花、飞檐上垂下的冰棱、猫、石阶边的草、抽屉里他提前写好的春联,和冬青。 那时候清晨有吱吱呀呀的送水车、火车汽笛和公鸡打鸣。夜晚的虫鸣、对岸稻田的蛙鸣,竹子的拔节声,鸟翅膀扑棱声,风吹树叶的哗哗声,飞檐上垂下的雨滴砸在石阶上的滴答声,和月光下我的声音。 只是一支二胡,并不名贵。经主人那双习字研墨的白皙的手的悉心调音抚弄,音色很好。 就是我。主人死后,家产立刻就分了,留给他未亡人的除了几只碗几双筷子就是我了——他们不知道我的价值。 少主人还是个少年时,空余时间很少,下了学还要赶票车卖鸡蛋。但他睡前总会抽空摆弄我几下。初中他辍学了,老师来家里找,对他的母亲说了许多惋惜的话。他又回去读了一年。 一年之后,他又辍学了,这次是真的辍学了。 他个子已经长的跟老主人一样高,乍一看像个大人了。便到建筑工地干大人的活。他虽然象老主人一样高,却没那么挺拔,穿一双廉价的松垮的大鞋,沾着泥浆或者石灰。神情略显木讷,少有人发现他五官的清秀。 每天晚饭后,他再净了手,再累也要拨弄我。每当他的指尖落在我的弦上,他象换了个人,一个异常灵活细腻的人。他的手指象一个白衣骑士驰骋在草原上,我的声音像山泉流溢在整座清水砖墙的院子里。每逢此时,他的母亲就会端来一碗糖水,放在他面前。 如果有哪天他没拨弄我,那一定是他的手受伤了。 小镇小,只有一把二胡。宣传队成立以后,有时会来借二胡。只借二胡不借人。来人径自冲进院子,大喊着少主人的名字,等他从墙上把我刚取下就一把拽走。还的时候,大喊着少主人的名字,重重地把我搡在供桌上。 经这一番呼来喝去,一天的宁静都毁了。 他便质问母亲:“你为啥要嫁给他?!” 她答不出话。她只一个小脚女人。她默默地为他端来一碗糖水。 小镇小。月色却一样很好。他家院子成了青年聚会的场所——那时院子已经分崩离析,只剩昔日余韵。少主人拉二胡,一伙人一起唱,唱白天宣传队唱的歌。他们是那么饱满深情,他也是那么饱满深情,只多了一丝隐隐的苦涩。 不久有一天,有一双白嫩的手也来抚弄我,她叫胖丫,是背街豁耳朵的妹妹,街道织席厂唯一没留大辫子的姑娘。她前日下雨崴了脚,掉进涨水的河里,正赶上少主人经过把她救上岸。她拨弄着我,一不留神弦划伤了指尖,“哎呦”叫了一声。少主人把自己的手指含在嘴里,示意她吮吸伤口,却没碰她的手一下。 日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过着。又有一天,天气晴好。是逢集日。苍梧街来了一对母女。看打扮她们是上河乡下的——常有上河的流民来乞讨。母亲打着绑腿,棉袄露着发黄的棉花,那种陈旧的黄,象痨病人的脸,或肝炎的黄疸,脸肿胖如挨了打一样。 女儿的裤子遮不住膝盖——让人着急想去拉一把的短。她颧骨高得吓人,有些骷髅样子。她们是径自闯进来的。这座破败的院落,正笼罩着一层无形的阴影,但它的幽静仍令她惴惴然。少主人彼时调休了一个班,正舀水洗脸,。 见到他的神色已融入了庭院上空的阴影,她振作了自己的优越。上前一步:“走,去登记!” 他大约以为她是小孩子扮家家,但她的神情分明象一个烈女。他嗫嚅道:“我没钱。”没想到这女子豪迈地说:“我有!”他只得跟着去了——他像是个跑龙套的,到了登记处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他一共见过她两次,头一次是媒人跟着。 事就这样成了。 第三天胖丫便来了。她劈头问他:“你跟她去了?” 他点头。她咬着嘴唇:“你......她先来我家的,我哥不去......我哥说,她眼里有绿光......” 他霍地站起身,他已经两天没拉我了,他去取我出来,讪讪地笑着,把我递给她。她推开他的手,扭身走了。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其实什么也不明白。那晚,我陪了他一夜,直到他的指尖都肿起来。 他便是一个男人了。他还会抚弄我,我的琴筒比之前更加乌亮了。但他很少拉我了——他的母亲投靠了他妹妹,如今是他岳母住在他隔壁,他的岳母有哮喘,我的声音会刺激她的哮喘神经,他便少拉了。 偶尔他拉起昔日的旋律,久久沉醉其中,但不会有人送来一碗糖水了。 他一连得了三个女儿。房屋并没有扩大,却臃肿不少。他的收入并没有增多,他木讷的神情又多了萎顿。有一次他要把我拿去集上换钱,被一个外乡人看中了,却只要琴筒不要丝弦——一个银匠,要那琴筒去改成首饰盒。他一气之下不卖了。 他的女儿们上学了,他的岳母死了。他得着了一个砖窑厂会计的差事。他那天生会拨算盘珠子的手同一个粗汉快没什么两样了,如今伏案做报表,闲暇便多了,他又开始抚弄我了。 好日子不长,一天,厂长下了班来找他,掏出一个账册要他照着做,说是要求。他正在拉一支曲子,没有停下来,那人等了一会,他又开始拉第二支曲子。那人气的跳着脚,一扭身踩进墙角的煤池里,那人的皮鞋弄脏了,他妻子要帮那人擦,被来人凶凶地拒绝了。 他又回建筑队了,他此时已略显佝偻。最后一次拨弄我是在医院病房里。他得了癌症。人瘦成一副骷髅样。发烧、昏迷说不出话。后来他醒了,躺在污迹斑斑的床单上,他把我抱在怀里,手指抖得厉害,他找了很久都没找着调。他的妻子伸手去夺,怎么都夺不走,他鸡爪般的手把琴骨钳得紧紧的。 他拉了很多曲子,那写我所记得的所有的曲子。时断时续,低着头,脖子垂得老长,额头贴在腹前那一堆又薄又硬的被子上。弦断了一根,他还在拉,拉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象他幼年时小镇的送水车声。然后“砰”,最后一根弦轰然断了,他的手一下子松了。 但我仍然在唱,虫鸣、蛙鸣、竹子拔节的声音,风吹树叶的声音......我唱啊唱啊,声音停歇不住,流出了病房,在天地之间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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