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明白跌下神坛的滋味。那种感觉,如同一只失重的风筝,一头栽进泥土里,钝痛却无法言语。
我赤脚走在人间的土地上,锐利的石子划破我的脚,我却感觉不到痛,永不知疲倦地走下去。
我的眼泪早已流干,两个眼眶深深地陷落下去。似两口早已干涸的枯井。
我躲避着神族的追杀,从翼州一路向北。
赤水的河倒映着我的荣颜:那是一张遭到诅咒的面孔。似岩浆流淌过的土地,皮肤失去水分干瘪松弛。最可怕是一头饱满乌黑的长发仅剩几根盘旋在脑袋上。
不,这不是我。这样丑陋不堪,怎会是我?
我是帝女,天之骄女。天界人人称我女跋。我有一头乌黑动人的长发,我的眼睛是夜晚璀璨夺目的星辰。我肌肤胜雪……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我都快忘了,我还是帝女。
天空低垂,乌云密布。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我看着头顶的天空,第一次,离我那么近,它却又那么遥远。远到我只能伸出手去触摸它,却怎样也摸不到。
从前我在天界,任意在天空驰骋。人人都说,谁能娶的帝女,胜过赢得整个天下。
神族一些显贵来向我提亲,都被我拒之门外。我想到了应龙,那是第一个不为我美貌所动的人。第一次在王城见到他,他的周身散发着一股强劲的清凉之气。这和我的火之属性格格不入。司命说我们是天生相对的两个神袛。不过这不妨碍我喜欢他,他一直对我淡淡的。那种若即若离,几乎将我逼疯。我为了更接近他,将自己火红的袍子换成清碧色长衫,这是最接近水系的颜色。
母后不解,为何一向跳脱的我,安静了起来。
我看着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仅能蔽体,早已看不出来原本的颜色。腌臜,破败。
我对着天空,哀哀哭泣。
父皇……母后……应……龙……
我不敢哭得太大声,我已成为神界的公敌,我连哭都不能肆意。
我张大着嘴巴,那是一种比狼吼还难听的哀嚎。是山间空寂丛林刮过喑哑的风。
我已经走不动了。逃不动了。那一场战争已经彻底摧毁了我的根基。如果没有参加那场世纪之战,我还是天神跋,不会是现在这种模样和下场。说到底都是年轻气盛。
那时只想着追随着应龙,他早就告诫我,人间污浊之气过盛。一些未知的病毒蠢蠢欲动。
我不听,我不信。
那时他的表情极其慎重,用少有的语气,近乎哀求。
我还是瞒着所有人下界找寻他,他看到我的一刹那,目光里闪耀着复杂的东西。
他再次请求我离开人间,黄帝的盛情难却,我已应允。此刻出尔反尔,岂不有辱天界颜面?
他劝我不动,只能要求我同他一同作战。
一场争斗下来,他要顾虑现场,又要顾忌我的安危。在天界,我是神,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为爱奋不顾身的小小女子。
他还是输了,逐鹿一战,他被蚩尤请来的雷神所伤,那雷霆一击,非等闲之辈所能承受。雷神早已叛离天界。和他作对,我们难以胜算。
我在蛮荒找到他的时候,他已奄奄一息。
那些暗黑的气体源源不断钻进他的体内。我惊愕地不能自已。
原来这就是人间的污浊之气。
我用手挥舞着,想赶走它们,那些气体却生生如同生根一般。
应龙的身体发生了变化,他痛苦地在地上翻滚,他的腹部不断隆起,增大,随时像要爆掉。
再不救他,他会死。
可是救了他,你也会死。
身后有个声音幽幽地响起。
是雷神!
你这个叛徒,有何面目站在这里同我说教。
是,我是叛徒,你是帝女。那你又可知我为何会叛离?
我不想知道!
他没有动手,他只是在空中挥舞了一下,云淡风轻。
我记得他脸上有着深深的落寞,可我已无暇顾及,就算刚刚他要动手,我也会拼死护住应龙,他是我最爱的人。
我割破他的手指,朱唇轻启,第一次吻住他的嘴唇。
那些黑气源源不断冲进我的体内。剩余一些无处逃避,从他的指尖遁逃出来。
他的眼角有温热的泪沁出。
这个男人。我曾经以为他无欲无求,他太过冷酷,凡事不动声色,波澜不惊。
我知道,他的内心深处,有我。
他的眉宇间的黑气渐渐散去,他又恢复了那个气宇轩昂的美男子。
我的一口血猛地喷了出来。
那些污浊之气太过霸道,激发了我体内所有的火之属性。我的容颜就是此刻发生了奇异的变化:我的头发开始枯萎,大把大把脱落,我的手掌,开始变得粗糙,我感到自己的面容正在坍塌。
不!为何会这样?
地上的男子就要醒转。
不,我决不能让他看见我这副模样。
我还是走了。
我每走到一处,那里的土地和河水不胜我的火力便会很快干涸。人们不再认得我,他们眼里只有一个形容丑陋的妖怪。他们称我:旱魃。
我无力去分辩。我的嗓子就像被火灼伤一般。
连我的父皇和母后都不再认识我。他们派了很多天神来捉拿我。人们祈天,让上天收了这个怪物!
我也是无辜的!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雷神的心境。
我在赤水以北漫无目的地行走着,第一次感觉到,孤独深入骨髓。那种铭心刻骨的疼。
有几次我在凡间见到了相似应龙的男子,一样美好。可我知道,再美好,也不是他。
听说应龙脱了神级,在凡间寻找天帝的女儿。她叫女跋。
我闭着眼微笑了,眼睛里第一次有液体渗出。
他永远不可能找到我。我们就像两匹背道而驰的马儿,终其一生都在找寻对方。却永无可能相认。水和火只能擦肩而过,无法缠绵。在世世的轮回里,错过。
他是水。
我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