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natural De-LIGHT

1

在一个台风天,已经在床上的程剑桥突然问我能不能给他讲个睡前故事。我说你不要把自己当小孩子。他说来吧盖哥,给你机会学着当个成年人。

他总喜欢在脱光了衣服的时候嘲笑我。可他提交请求的那一刻我脑中确实弹出了一个故事。是我日渐模糊的记忆碎片中较为完整的一片,依稀标注了日期是十年前。我推测我讲出来又会收获新的嘲笑,可是程剑桥盯着我,一脸期待,我说,嗯,好,我给你讲个我过去的故事,你听了别笑:

……起因有些复杂,总之,当时的我正在一辆老旧的慢火车上摇晃,我模模糊糊知道火车会去哪儿,可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吃完第二盒泡面时,天色暗下来了,车厢里仍是空空荡荡,而我百无聊赖。唯一的余兴活动是一包接一包地抽烟,把自己搞得从内到外都是粗劣的焦油味,终于引得乘务员前来抗议。我懒得搭理,而一阵阵的干呕也让我无法继续。我继而开始强迫自己睡觉,闭上眼祷告一觉醒来对面会坐着一位脾气火爆的小伙子或美丽的姑娘,我幻想我们会裸体干一架或一炮,后者当然更好,即便什么也干不起来,赤裸着身体聊天也着实好过现在我一人挺尸。

火车不断进入山洞,刺激我想象些色情的画面,想得过了火,不得不又睁开眼。这趟对所有无名小站都留恋再三的火车,一直没有为我接到一位刚好愿坐我对面的乘客。

在这个几乎无人的封闭空间里,时间流动得很慢,我发现自己很可能撑不到抵达想要停留的地方,就要遭漫长的时间借无聊的刀凌迟——这死法太可怕了,我放弃了睡觉,玩手机上自带的“贪吃蛇”,强装作饶有兴味的样子。

车行至雾都,又要停留好久,我冲下车去买烟,再上来时,对面的位置上终于有了人。

是个非常年轻的男孩,穿件普普通通的t恤,戴顶黑色的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身边放着个半空的书包,像个被抢劫了全部暑假作业的小学生。我非常失望,一屁股坐下,甚至还“操”了一嗓子,把刚买的烟扔在面前的小桌上,翘起右脚,掏出手机继续玩“贪吃蛇”。我的一系列大动作成功引起了男孩的注意,他抬头看我一眼,冲我笑笑,算打招呼。火车开动后,他从书包里拿出一本漫画书看。

数位蛇左右盘环,生怕碰壁,历经千辛万苦,最终还是死了。在哪儿活着都真tm难,我叹了口气。抬头看对面看漫画的男孩,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我问,你去哪里?明天不上课?

他说,明天要上课。可我在离家出走——

我一听男孩说出“离家出走”四个字,一时没控制好爆发出怪笑。好嘛。老天没有如愿给我的对面安排一位可以赤裸相见的小伙子或姑娘。却送来一位闹离家出走的儿童。

程剑桥打断我:盖哥,你干嘛笑人家?我说,就觉得小孩儿闹离家出走特别幼稚可笑。程剑桥切了一声,说,你怎么知道人家看你各种浮夸招摇的动作就不可笑。我说你tm还听不听了。他说,我听我听。盖哥,帮我拿瓶水。

2

我帮程剑桥拿来了水。自己也渴了,便把水拧开喝了一口,才递给程剑桥。他接过去咕嘟咕嘟地喝,而我接着讲:

……对面的男孩面对我过分夸张的笑声始终保持礼貌的冷静,微笑着等我这边笑完。我好不容易停下来,喘口气,接着问:那你给讲讲是为了什么啊?

男孩把球帽帽檐转到脑后,看着我,郑重其事地讲了小事一桩:大概是同学在他那里寄养了宠物狗一只,被父母以为是他随便捡来打算偷养的,便趁他不在,将狗偷偷扔掉。这故事也有点太普通了,我忍不住打断他说,就为这个?他摆摆手继续:扔狗发生在一周前,而过去的这一周他每天放学后都在家附近的几个街区帮同学找狗,张贴寻狗启示,终于因为每天回家太晚被他爸责罚。他总结到,这件事我也有错,我在试着补救,但我想我爸也有错——我在等他讲下去,但突然没了下文,他的讲述就停在这里。

我接住话头,说,其实你没什么错。可你一旦离家出走,父母会非常担心,让父母担心就有错了。老实说,那时的我鲜少说这种人话,可我当时确实是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他回应得倒也干脆,说,对,他们会很担心。所以我选了这辆最慢的火车,也跑不会太远……我打算后天回家去,明天有物理考试。说到这里,他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我不解,问,那你出来一趟到底有什么意义啊。又反应了一下,说,诶你不是小学生啊?他说,靠,当然不是。顿一下,自己又把话题转回去,说,这件事从头到尾主要是我爸的错,我说我也有错,但他显然严重得多。所以我只好也做一点儿错事,比如离家出走个一天半天的,好让我们父子的关系平等一点儿,给他占些理,不然他甚至找不到立场来教训我,有点可怜的。他说着说着又笑了,把帽檐转回正面,好像是对自己评断父亲的做法有点害羞的样子。

可眼神里却流露出七分果决,压倒了三分恶作剧得逞后的得意。

说来奇怪,那时的我天不怕地不怕,唯独面对眼前这张线条柔和稚气未脱的脸,生出些凛然不可欺的观感。

可我嘴上仍坚持:你一个小孩,别太自以为是了。把离家出走想得太容易、太好。光说这辆火车,就能靠无聊杀人。他说嗯,拿起手上的漫画抖了抖。我见状,也很识趣地重新打开游戏。

程剑桥坐起来瞪大了眼睛盯着我看。我说,怎么,听不下去了?太无聊了?他说,不、不无聊,我只是有点惊讶。我不解,说,该惊讶的部分我还没讲到呢,这段有什么好惊讶的。

他愣了一下,想了想说,惊讶你对他很有耐心。我凑过去问,我对你没有耐心?他笑了,说,你对我很有耐心。他把刚才那瓶水又递给我,示意我喝一口,继续讲下去。

3

我的游戏每死一次,就跟男孩多聊两句,大都是我问他答。他讲些自己学校的事,男孩子流行什么,女孩子喜欢什么,我问那你的爱好是什么?火车再次进入山洞,我看男孩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听清。只好说,哦。

男孩出现后,我因孤独而持续了许久的焦虑感开始减轻,变得可以思考,我在三人椅上躺下,问自己:今早我是怎么在小旅馆里苏醒的?昨晚身边的姑娘哪去了?又是什么让我决意离开呢?可这些问题我都不愿意深入。我只记得自己匆匆收拾出一个轻飘飘的背囊,挂肩膀,逃到火车站来了。我此刻就枕在那个背囊上。

我们的火车走得很慢,却不忘有节奏地哐嘡作响,像在反复咏叹荒唐。

我回想起上午到了火车站前的小广场,有个老瞎子拉住我要给我测字。我拒绝了。他不依,纠缠不休。我总不能动手揍一个老瞎子,我说,好,那就“明”,明天的明,光明的明。瞎子说,不好。一端日,一端月,永不相见。斩钉截铁地。我追逐他从石头镜片后逃出的浊白而行踪无定的眼仁,无计可施,不想认命。我给他手里拍了十块钱,说,去你妈的。扭头进了火车站。

我坐起身,把这个故事讲给对面的男孩。男孩听罢表情古怪,他说,你问一个瞎子光明的明,还指望他说好,也太残忍。我想了想,说,也对,md这瞎子太不客观,十块钱白给了。我叹了口气,开了包烟。男孩将即将看完的漫画书扣在桌上,从背包里拿出一枚柑橘,问我吃不吃。我说不。他把那枚柑橘放在我那包烟刚刚所在的位置,大体不差。

过了半晌,他又说,这个,甜的,一边舌,一边甘,你问问你的舌头,它想见什么。我哼一声,并不回应,偷偷把被三言两语刺激出的唾液吞下去。我问,我能不能看你这书?他说,好啊。把桌上的漫画书向我这边推过来。我伸出手,却抓起橘子,冲他挑眉,一把剥开。他笑了。

橘子很好吃。我说,md怎么会这么好吃。

不骗你,我还有好几个,你可以少抽点烟。他边说边又拿出两个,仍摆在同一位置。并捡起桌上的另外两包烟,说,我拿三个橘子换这个。我说,那你亏了。他笑笑,把烟叠放起来,放在靠近他的窗边。做完这些,他把脸凑向窗前,贴在车窗上向外望,贴得太紧了,脸上的肉被挤出好笑的形状。

我也凑近窗前,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我以为窗外大抵是漆黑一片。没想到竟然是明月夜。

总还有一些清白。

他说,希望我妈不要太着急了,虽然我给她留了张纸条。我说,哦,所以你告诉月亮希望它帮你传话。他说,对,好主意,我告诉月亮让它跟我妈传话。

到此,我又开始疑心他根本就是个小学生了。

我看到程剑桥脸上表情复杂,迷茫而又疑窦丛生,就停下来等他发表高见。他一张口竟是:橘子有那么好吃么。我皱眉,说,重点根本不在橘子,你怎么听的。他笑着说,盖哥,我听了这么久,这故事哪有什么重点?我说,刚才的重点是我以为他是很酷的那种小孩,知道他离家出走还是会心虚时,心里算松一口气。

程剑桥低下头,说,什么啊,那种时候一点都不酷。我说,对对对这世界上你最酷。程剑桥说,nonono,我不是这个意思……算了,你接着讲吧。

4

我清清嗓子,对程剑桥说,真正的重点来了。我接下来要讲的事情你可能都不相信。我自己也不信。

总之,在我吃了橘子,男孩拜托了月亮之后,我俩都好像重整了心事,对话变得密集起来。他一会儿聊到同学那只会接飞盘的土狗,一会儿聊他恩威并施赏罚分明但总是用错地方的父亲,聊狗的时间明显多得多。我指出这一点,他又开始不好意思。男孩说着说着,突然抱头说,靠,我是不是到了传说中的青春期了,看自己的父亲各种不顺眼,完蛋了,我很爱他的。我又被逗乐了,心说完蛋不了,不信看我。

那时的火车停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好久了。

再往后,火车仍然不动,男孩变得有些焦急,他说,如果这辆火车继续晚下去的话,就没法赶上我计划回家坐的那辆车了。

我说,那你提前两站下啊。他说,提前两站?那我tm还不如现在就下车。我说,对啊,那你tm为什么不现在就下车?他一拍脑袋说,对啊,这个车太rm无聊了。我拍着大腿说,废话老子一开始怎么告诉你的。我俩对着彼此大笑。

他挠挠头说,其实我一个小时前就后悔离家出走了,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宣布自己计划中止的合适时机。他不知何时起又把棒球帽反戴,他耳朵红了。

我说,那下站吧,车下次一停,我就陪你下去。他拒绝,说自己能应付。我坚持。

可是车一直不动,似乎要永远停在这里,永远不会再有下一站。男孩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急。前方车厢开始零零散散地传来消息,说是有人卧轨自杀,尸体卷进车头里。司机经验老到,发现有问题,临时停车来看,却被一颗突眼散发的脑袋吓破了胆。我听罢倒吸一口凉气,说,卧槽tm真的假的。男孩也很惊讶。

后来又听人说,不是人,是撞到了什么动物。也有人说屁都没有撞到,就是车头坏了,要等着来换的。车内的气氛变得乱糟糟又紧张兮兮的。我突然站起身,背上自己的包,对男孩说,咱们下车吧,别等了。男孩只犹豫了一秒,即刻说好。他把桌上属于我们的东西都装进包里,两枚橘子递给我一个,自己剥开一个,我们向前走两个车厢,找到车门开着的,便跳下车。我忍不住向车头方向望,几盏应急灯亮着,有些嘈杂的叫嚷声。那里真的有一颗滚落草丛的脑袋么?我有点害怕,决定不再追问,开口对男孩颤声说道,别怕。拉着他往火车后方的位置走去。

不知是谣言作祟还是这夜确有凉意,我越走越冷,便从背包里拉出一件外套递给男孩,他接过披上。又掏出一小瓶酒,给自己灌了一口。我说,我们沿铁轨走个把小时,就能回到上一站,然后等一趟回雾都的火车。男孩说,好。我说你别怕累,他说,不怕。

走了一会儿,他问,真的死了人么。我说,没有吧。我的声音听起来很飘。他说,你说过,这车靠无聊就能杀人。我说,那是无聊杀人,与车无关。能杀人的东西很多,贫穷,妒忌,烦恼,相思,男欢女爱……他说,难怪你说活着tm真难。我说,你不用记着我说的每句话,天亮后的物理考试也不考。

说着我俩都笑了,凉意散了些。

我又喝了口酒,说,八成撞死只鹿。鹿是我顺嘴胡说的。他说,鹿的话也很可怜啊……是鹿的话应该能逃开无聊吧。我寻思这个小孩怎么时而聪明时而呆得不像样子,他似乎喜欢逞强,别是真被吓坏了。我试着转移话题说,那肯定,动物比人聪明多了,就好像你们那只飞盘狗肯定也能找到好人家的。他说,嗯,我也这么想。

荒郊野岭的,漆黑严重干扰了我对空间的感知,铁轨是唯一可靠的向导——枕木的秩序感带来少许心安。不知走了多久,说是去帮男孩传话的月亮终于回来了,从云后现身,照着我们的路。我看看月亮,对男孩说,你真不该离家,月亮正圆。他看向我,问,那你呢?他的眼里此刻也铺满了月光。我只好再自罚酒,说,月亮对谁都是一样,我更不该离家。

可是就算我大彻大悟,夜路还是太黑了,很难走。我自言自语。

男孩突然说,要是有个能反光的东西,非常巨大的那种——借点月光就能照亮一切,我就送给你。比方说,最好是有一座雪山。我听不大懂,说,什么雪山。他说,最好是有的。

他的话音刚落,我的眼前,斜前方不远的就出现了一座雪山——绮丽壮美,不动不朽。如男孩所言,月光照在雪山上,那种一惯被形容为皎洁的光亮成倍放大,反射给四周大地,用一种最简单的科学魔法,把阴冷的午夜变作清朗的白昼。

现在想来也觉得是幻觉。当下的我更是完全傻了。不住地自语也是问男孩:这里不该有雪山啊,这时不能有雪山啊。我再问,你到底是谁。他笑了,说,反正不是小学生。我看着他发愣。

男孩摆摆手,说,你别看我,既然会看见,雪山想必一直都在那里。我狐疑满腹,脚下无意识地跟着他继续向前走。突然他的手往前一指,说,你看,果然逃开了。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前望,前方黑暗布阵的迷宫陷阱中走出一头雏鹿,不断向我们靠近,姿态轻盈矫健,一对远未成熟的鹿角仍骄傲地立起如皇冠。我越发不知所措了,从头到脚不断发汗,我说,这tm到底是个什么梦。男孩反问,什么梦?他示意我摸摸它。我不敢置信地摸过去,是温热的动物皮毛,凑近了便感受到它的气味,甚至是鼻息,与我的心跳节奏同步。一切关于可靠的生命迹象。

可这一切怎么看都像是大梦一场:男孩在梦里是开心的,蹦蹦跳跳的,忘记烦恼的,不知疲惫的——

我怎么能独自造出这样的梦?

鹿转身走在我们前面,走进了前方黝深的隧道,男孩拉起呆立着的我向前,我下了决心,把瓶里的酒饮尽,大步跟了上去。我逐渐放弃了判断真实与虚幻,只是把男孩的手越拉越紧。隧道里,确有三个心跳被放大,跳得最快的那个属于我。隧道尽头开始出现光亮时,鹿轻捷地两步跳出我们的视线。从隧道走出来,雪山已静候在我们身侧陪伴并照亮,头顶仍悬着那轮圆得失真的明月。

我们一路同行,终于到达目的地。我走进那间车站,借着人间的电气灯火再向外望,月亮和雪山都无影无踪,候车室里只有男孩与我。我说,月亮呢?男孩说,躲在云里吧。我留了心,那晚她没再出来过。

男孩买了最近的一张回程的车票,把身上的外套还给我,把收在自己背包里的我的烟给我,我说不要了。他说,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呢?我说不知道,也许回家看看。回雾都的火车来了,男孩戴正棒球帽登上火车,我说我叫周延,你叫什么名字。男孩告诉我他的名字。然后他挥挥手,与我道别,说今天谢谢你,祝你好运。他将帽檐重新压低。

车要开了,我突然忍不住拉住他,问,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一脸迷茫,问,刚才怎么了?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松了手。说,没怎么。谢谢你,也祝你好运。

我的故事讲完了。我推推重新躺下的程剑桥,说,哎,你睡着了么。他说没。我接着说,这可能是我最原始的一次助人为乐,初尝到做好人的甜头,往后仄气也少一点。可是直到现在我把整个故事重温一遍,也仍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十年前的某列火车上遇见过一个男孩:他让我尝到一枚清甜的柑橘,在月光下召唤出一头鹿和一座雪山照亮前路。但这些也完全可能是某次我烟酒过量后催生出的幻觉。

完全没法确定。我喃喃自语。

程剑桥问,那个男孩的名字你还记得么。我说,想不起来,我依稀记得他说了个外国名字,难道他其实是外国人?可是他讲重庆话?我抓抓脑袋,程剑桥哈哈大笑。

他说,盖哥,这个故事里如果没有存在过鹿和雪山,只有男孩和橘子,还值得 你记十年么?我说,单橘子就值得记十年,至于男孩啊,可以记一辈子。我想到了什么,又补说,你别吃醋啊。程剑桥还在笑,他说,盖哥,我从没觉得你这么傻。

然后他突然看着我说,盖哥,好巧,kool。我问,你说什么?他似笑非笑,不再言语。

我突然在程剑桥的眼睛里看到了那晚的月光——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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