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 殇

一个人的寂寞,两个人的孤独

引子

如果说“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是诗仙李白面对良辰美景无人共饮的孤独,那么,当柳宗元挥毫写下“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时,在天寒地冻缈无人迹中,他钓的是雪?是鱼?还是他内心深处那份无人可诉的盛世孤独?

一、

阳光透过落地窗,将一抹金黄,毫不吝啬的撒在芸一头酒红色的微卷长发上。芸套着一件奶白色的堆堆领羊绒衫,衬托着错落有致的身段,越发妩媚清丽。都说岁月败美人,除了眉梢眼角那些隐隐若若的鱼尾纹,在琴看来,这些年,芸还真没有多少变化。

在暖冬全球化趋势里,虽说已是初冬,却没有一点寒的气息。午后茶座一角,琴一只脚垂吊着,用另一只脚作支点,随意晃动着摇摇椅。对面的芸也是一副慵慵懒懒的样子,靠窗斜倚着。桌上摆着一盘色彩缤纷的水果沙拉,四周围着几样精美的小点。都是几十年的老闺蜜了,没有客套,也无需寒喧,嬉谈巧笑间,琴把话题引入了主题。

“日子过得真是快呀,转眼间十年过去了。这不,你儿子都上大学了,你总算是修得功德圆满了吧。怎么样?和我一起,去做点自己喜欢的事,让自己再度精彩起来?”

芸张开两臂,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对琴挤了挤眼睛,脖子在肩膀上左右扭了几扭,调整了一下坐姿。随后,左手二根指头捏着咖啡杯环,右手用小汤匙在里面轻轻地搅动着,光洁白皙的脸上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容道:“亲爱的,我很感激你这些年来对我的关心,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你总陪在我左右。你现在所从事的这份工作,确实很有发展前景。只是,我现在还没有想好,要不要重出江湖。”

“芸,你为他们父子默默奉献了十年,现在儿子住校,老公每天上班,你一个人在家多无聊呀。你的工作能力我是知道的,荒废了实在是可惜呢。”琴由衷地赞美道:“前几天,我和苏姐还专门聊起过你。讲真,我们都很佩服你,像你这样一个有工作能力的女人,为了家庭,激流勇退,在家相夫教子,实在有些大材小用了”。

“你是最知道我的,如果认定了做一份事,我一定会投入自己的全部热情和精力,像你刚才所说的那种边做边玩,不是我的做事风格。我知道,一旦投入新的工作,人辛苦自不待言,收入也是很可观的。只是我……一个女人,挣钱多少才算够呢?”芸端起咖啡浅浅的抿了一口,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放下杯子,继续说道:“我们这么多年的姐妹了,我的过往,你了如指掌。实话告诉你,我现在很迷惘,没有奋斗的小目标,也迷失了人生的大方向,接下来,日子还不知道朝哪个方向奔呢,哪里还有心思出去工作?”芸把眼神从咖啡杯里移了出来,苦笑着朝琴耸了耸肩。

“这些年,我看你每日里,琴棋书画能唱会写,柴米油盐色香俱全。把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羡煞旁人。一晃,我们也有大半年没见面了,你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琴满脸关切地问。

“哭是一个人的事,笑要和全世界共享,这是我一惯的行事风格呀!”芸侧着脑袋,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 朝琴咧了咧嘴笑道。一抹潮红渐渐渗出眼角,眼底分明是掩不住的晶莹。

琴的心不由地揪了起来,那个一向笑颜如花、明媚坚强的芸,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了吗?

琴一阵恍惚,思绪不由自主的就飘向那美好的花季。


二、

那年,她们正青春,在单位组织的一次出游中,琴结识了芸。

从此,兴趣相投的她们一起玩,一起聊,一起描绘未来,一起畅谈人生。

琴喜欢芸阳光明媚的性格,未曾开口已先笑;喜欢她待人接物进退有度,遇事总会帮对方着想;喜欢她娴静犹如花照水,坐在寝室窗下捧着书本入神的样子;喜欢她遇事果断不拖泥带水,组织小姐妹们外出踏青时,小手一挥女汉子的形象。

芸常说,她喜欢琴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恬静,喜欢琴的善解人意,喜欢琴的智慧玲珑,芸常常由衷赞美琴,基因好、生得漂亮活得更漂亮,最主要的浑身上下散发出淡雅的女人味,相处起来很轻松。

磁场相同的人,一喜欢便是一辈子。

无忧无虑的青春岁月转眼流逝。单身狗的日子还没有过够,转眼,她们都有了自己的爱人,自己的小家。

其实,几十年前的男女恋爱,也和现在一样俗套,小姐妹们的白马王子,第一关就是见闺蜜。

芸第一次带着白马王子亮相时,就给琴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木子是个精力充沛的阳光青年,藏青蓝的毛料西服里,白衬衫红领带,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温文尔雅的书生气,加之头顶着首都某名校的光环,在那个年代,妥妥的少女梦中情人典范。乍一见,琴脑海里自然浮现的一个词语,就是“郎才女貌”。

重要的是,芸跟他在一起很快乐。过马路时,他那么自然地牵起芸的手,芸则完全一派小鸟依人;餐桌上,两人频频对视,眉梢嘴角溢出来的,全是浓浓的、化不开的甜蜜。

木子是个爱折腾的男人,大学毕业后,分配进一家国企干了几年管理。他觉得这种朝九晚五的日子过一阵子还行,过一辈子的话还不如早死早超生呢。一年前不顾父母极力反对,扑通一声就跳下了海,成了90年代第一批吃螃蟹的人。前后折腾了一年多,很呛了一些水,好在,对未来,他总是那么乐观。

和木子卿卿我我地谈了一年多后,芸从家里偷出户口本,在单位开了个结婚证明,和木子手拉手跑到民政局,花18元就扯回了两张红彤彤的结婚证。他俩买了些喜糖在亲朋近友间散了散,就正式宣布祼婚了。

芸的父亲从部队转业回到乡里,当了个不大不小的乡干部,在当地也算是个有头脸的人物。母亲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型女人,在乡小学教了大半辈子书,膝下四个儿女在她一手教养下,知书达礼善良孝顺,是她一生最大的成就。芸父母都算是思想开通的人,虽然不反对儿女自由恋爱,但芸这样草率地把自己嫁了,让父母亲在亲朋好友间颜面尽丢。

新婚后,木子带着礼物登门拜访岳父母,芸的母亲没有让新女婿进屋,不顾芸的苦苦哀求,将一大堆礼物丢出门外。

在木子的循循善诱下,芸一不做二不休,放弃了父母求爹爹告奶奶帮她在县城里安排的工作,决绝地选择了“下海”,和她心爱的男人走南闯北讨生活。

临走前一天,芸带着木子回娘家辞行。

父亲黑着脸坐在堂屋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除偶尔发出低沉的叹息声,再无声息;母亲挡在大门口,任姐姐和妹妹苦苦求情,就是不肯松口,让他俩进屋。母亲瞪着红彤彤的眼眶,恨恨地对芸说:“就譬如当初少生你一个!”

家里最小的弟弟跑出跑进,他拉着二姐的手,想拖她回家,转头看看一脸冰霜的母亲,最后还是怯怯地放下了手,一脸茫然地陪站在院子里。

芸哭得稀里哗啦,拉着木子的手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村子,临走时发下重誓:“不混出个样子来,绝不再回娘家。”

木子知道委曲了芸,他郑重的对芸许下诺言:“宁笑白须翁,莫欺少年穷!我一定会为你闯出一个美好的未来。相信老公,很快就会带你荣归故里。”

从此他俩夫唱妇随,从南京到北京,从上海到湖北,开过酒店,办过工厂,倒过钢材,做过运输。爬起跌倒,跌倒再爬起……琴眼看着他们在跌跌爬爬中,一年一个变化,从一无所有到腰缠万贯,仅用了六年。

六年时间,可以让他们从上无片瓦到有车有房,也可以从一穷二白到有公司有资产。唯一让人遗憾的是,常年四处奔波居无定所的生活让芸数度小产,至今还没有一个孩子。

贴着琴女儿肉嘟嘟的小脸蛋,芸从眉毛里溢出来的都是艳羡。她满脸憧憬地对琴说,接下来,她要安安心心调理好身子,相信她们的天使很快就会降临。

然而,没等调理好身体,盼来爱的结晶,在一个淫雨霏霏的下午,芸却迎来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年轻女人。


和大部分白手起家的夫妻店一样,芸家的公司也是男主外女主内模式,芸那个善于折腾的老公,在跌宕起伏的商海里,充分发挥出他能说会道、善于忽悠的特长,每天都忙于灯红酒绿、游刃有余地游走在迎来送往中。功夫不负有心人,源源不断的订单就在一次次觥筹交错中拿下来。每当木子将大大小小的订单骄傲的交到芸手里时,芸的幸福感就像层层涟漪无尽的漫延开来。公司内部从业务生产到财务管理,都由芸一手打理。夫妻两人仿佛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一张一驰一动一静,配合默契。加之得到木子大学同学的鼎力相助,他们很快就将生意越做越大。

每到月底,照例是芸最忙碌的时候。

那天,窗外阴雨绵绵,霏霏淫雨从头天夜里开始下,淋湿了整个上午又绵延来到下午,稀稀拉拉的小雨依然不知疲倦地下着。公司内正忙得热火朝天,财务部门在忙着收发传真,和关联单位有条不紊地核对数据。芸如常安排着工作,一边催促内勤人员尽快统计出本月数据,以便及时收付。

按部就班的忙碌被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打破,紧接着,一个沙哑而刺耳的声音传了进来:“我们是讨债来的,让你们老板娘出来说话。”正是月底,芸以为是下面哪家挂靠单位来结帐的,忙不迭一脸堆笑迎了出来。

大厅里,一对衣着寒素的父母带着一个年青的女孩正在和前台交涉。前台的女孩哪见过这种阵仗,正满脸尴尬不知所措。看到满脸堆笑的芸出来,女孩侧过身,头看向芸一脸无奈地说:“老板娘,他们说找你……。”没等女孩说完,那中年妇女侧身面向着芸,两手叉腰,拿出泼妇骂街的架势,冲芸嚷道:“你就是丁芸吧!我女儿下个月就要生娃了,我们去医院找熟人照过B超,是个儿子!喏,我把人带来了,你不想弄出一尸体两命的话,今天就必须给老娘一个说法!”边说边一把拉出身后那年青女子,往芸跟前推了过去。

芸一脸懵逼地问:“你女儿要生娃,跟我有什么关系吗?”平时中午休息时,公司里的年青女孩们,常说些诸如脑筋急转弯之类的段子,每回芸都是答非所问,逗得女孩们笑得直不起腰,口里直呼:“老板娘out啦!”

现在,芸更加感觉脑子有些短路,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哼!你装得倒挺轻巧的,揣着明白装糊涂啊?我姑娘肚里的娃,是你那风流男人造下的孽!”中年妇人一手指着年青女人的大肚皮,声大气壮的大声嚷嚷。那架势乍看都不像是小三上门,完全是多年不孕的皇后突然有喜了一般张狂。

一语激起千层浪,就像热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公司里一下子全炸开了。员工们七嘴八舌围观起来。

“这年头什么新鲜事都有,当小三还当得这样理直气壮?”

“除了不要脸,啥都敢要!自己女儿不自爱,插足别人家庭,还好意思找上门来!”

“还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弄出个野种来,就敢上门来讹诈?”

“喊保安过来,把这不要脸的一家子打出去!”

一股腥热从脚板底迅速窜向头顶,芸只听脑袋里“嗡”的一声巨响后,一片空白,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芸失忆了。事后,她无论怎么回忆,都想不起来一星半点,那天,那一家人是何时离开的,她自己又是怎么回家?怎么躺在床上的?

此后N年,绵绵细雨成了芸心里抹不开的心结。每到雨季,芸的心就随着黄梅雨,淅淅沥沥,无止尽的霉了又干,干了又霉……多少年过去了,这样的梦魇一直盘踞在芸心头。每到雨季,她就会无由的头痛。她说,这辈子,她宁愿世间再无雨天。她偏执地想:那天的雨,从一开始就下得邪乎,那有那样往死里下雨的,仿佛要把天都下出个大窟窿。要不是仗着那天的霏霏淫雨撑腰,那个女人也许就永远不会上门逼宫。


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芸的老公也毫无悬念地落入了俗套。

当晚,木子跪在芸面前,万般求饶。任凭失去理智的芸扑在他身上抓挠撕咬,手臂、肩膀、胸前横七竖八的布满了抓痕,也一声不吭。木子说,他伤了芸的心,只要芸能解恨,他愿意承担任何责罚。他说,他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他说,他心里最爱的依然是芸,求芸不要离开,他说,他忘不了芸陪他从无到有,一路上那些艰辛打拼的岁月,他说,那个孩子,只是他酒后失德,在歌厅里一夜欢娱的孽缘。

木子一再解释,之前,他并不知道有那样一个孩子的存在。

还是在半年前,他接到那女人一个电话,她说她怀孕了,让他离婚娶她。欢场女子嘛,他以为她就是想讹几个钱花花,想都没想就告诉她死了那条心。放下电话后,转了一万元给她,让她把孩子打掉。

木子说,那女人是歌厅里的点歌小姐,来自湖南一个偏僻的山沟里,家里很穷,初中还没有毕业,就跟着村里的几个女孩出来打工。挣的钱大部分都寄回去,供养2个弟弟上学。由于他经常陪客户去那家歌厅,每次都是点她过来服务,一来二去就熟悉了,半年前,在一次酒醉后,终于,上了她的床。

木子说,她收下钱后,从此再没有打过电话。他以为这件事情已经摆平了,没想到,她今天却直接带着父母闹上门来。木子边向芸解释,边恨恨地咒骂那个女人,骂她心计太深,太可怕,哪怕生下儿子他也绝不可能娶她为妻。木子说,只要芸能大度一些,接纳那个孩子,他会给一笔钱让那个女人永远离开。

芸的天如同遭遇共工氏那致命一撞,瞬间坍塌了。女娲娘娘的五彩岩浆纵能补天,却无法弥补芸心里对爱情的执念。


芸痛苦的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对着丈夫泣不成声:“你没有像我这样全身心爱过,你永远不懂爱的痛!”


芸对着丈夫哭诉:跟着他这些年,那些一路颠沛流离的辛苦,在她眼里都不算苦。母亲虽然恨女儿不听话,但最关心的还是她这个居无定所的女儿。在她们最最窘迫时,路费都是从姐姐那里借的。后来姐姐告诉芸,其实那些钱都是娘偷偷给的。好容易盼到拨云见日,日子刚刚稳定下来几天,她还没舍得买下橱窗里那件心仪已久的大衣,还没来得及和丈夫去补一套婚纱照,还没来得及带着夫婿荣归故里,爱情的小船毫无征兆,说翻就翻了,并且翻在这样一条无法启齿的阴沟里。

终于,哭累了的芸蜷缩在丈夫的臂弯里昏沉沉睡去。睡下不久,又会在木子的怀里浑身颤抖着,从噩梦里哭醒。


芸说,她不是没有想过原谅他犯下的错。她说她可以接受从孤儿院抱养的孩子,却无力接纳丈夫和一个三陪舞女的私生子,一生都在眼前自己晃悠。更何况,孩子后面还有那么可怕的一个生母。说到激动处,芸一度不能自已,狠命地把头往墙上撞。丈夫拦腰抱住他,一面抽打着自己的耳光,一面陪芸一起流泪,嘴里反反复复求她原谅。

后来

芸突然安静了,不吵也不闹,只是整夜整夜的默默流泪。芸撕心裂肺的痛,整夜整夜的失眠,整个人几近崩溃。到后来,不靠吃安眠药就不能入睡。


出差一周刚回到公司的弟弟,站在床头,眼见着几天前还那么漂亮明艳的姐姐,几天不见迅速憔悴到如此不堪,血气方刚的弟弟挽起袖子就要去揍木子。

芸看看一手从老家带出来的弟弟,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打了个手势止住了弟弟的冲动,止不住心里一阵难过,眼泪顺着消瘦的脸颊流向耳边。芸叮嘱弟弟:“前几天我跟芳已说过了,你也听着。我们这边闹的事情,不要在电话里告诉爸妈。隔山隔水隔千里的,他们知道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反而累他们又要烦恼着急。” 芸见弟弟点了点头,在床上坐直了身子,抽出几张纸巾,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两年前,我把你们从老家带出来,是木子手把手教你们待人接物,为人处事,凭心而论,他对你们也亲如弟妹。现如今闹的这一出,确实是他的错,但只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无论结果怎样,你和芳妹都不要插手,我不希望自家篮子里的菜让别人洗,闹得鸡飞狗跳的让人笑话。你们放心,我自会处理好。”


几天后,木子去外地分公司处理事务,下午给芸打回电话,说晚上要请税务部门的领导吃饭,估计赶不回来了,并说已安排妹妹过来陪她。


妹妹煲了热气腾腾的菌菇鸡汤带过来,芸喝了两碗,又聊了一会儿天,见时间不早,就让妹妹回去。妹妹不放心姐姐一个人在家,并且说是姐夫让她过来陪睡的。芸笑笑说:“别担心,我很好呀!这么多年了,你姐夫三天两头的出差,我总是一个人在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嘛,你快回去吧,儿子还在家等妈妈呢。”妹妹芳见姐姐情绪很稳定,再三叮嘱姐姐,锁好门,晚上不要看书了,早点睡,也就回去了。

妹妹走后,偌大的房子一下子显得空旷起来。

芸随手打开电视,用遥控器将电视机翻了个遍。要么是一溜串望不到头的广告之后,插播一段没完没了的宫斗剧;要么是插浑打科耍嘴皮子的娱乐节目;体育频道也没有她喜欢的羽毛球;剩下的几乎都是电视购物。芸这才想起来,原来她很久都没有看过电视了,起身关掉电源。

芸走到书房,抽出一本她百看不厌的《红楼梦》走进卧室。关好房门后,倚靠在床头,打开书签夹的页面翻看起来。正是“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胡乱翻了几页,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眼睛虽然盯着字,思绪却不知道飘到哪里了。

放下书,芸趿着一双绣花软底拖鞋,从卧室走到书房,再从客厅走到餐厅。环顾四周,芸从来没有觉得家里如此的安静。这种静让她感到心慌。她歪着头想了一想,起身走到鞋架前,换上了木子的牛皮拖鞋,屋里太静了,她想要弄出点声响。她穿着木子的大拖鞋在每个房间里来来回回的走动,42码的拖鞋套在芸36码的小脚上,空出一大截子。拖拖踏踏的声音随着芸从一间房转到另间房。芸打开屋里所有的灯,60平米的大客厅里一片灯火辉煌,大鱼缸里增压泵不知疲倦的咕咕冒泡,红色的、黑色的、彩色的热带鱼没心没肺地上下游弋着,看到芸走近,又全都聚拢过来。芸这才想起今天还没有给它们喂食,挖了几勺鱼饵撒了进去,鱼儿们欢快地争食起来。

芸抬起头、眯着眼看了看客厅的水晶大吊灯,这是去年装修房子时,芸和木子一起去挑选的。记得当时,木子看中的是另一款豪华版的,芸说,家里还是以温馨为主色调,木子就依了芸。想到这里,芸的心又渐渐温暖起来。

她弯下腰,半蹲半跪着打开音响电源,清澈悠扬的音乐声从CD机里,行云流水般流淌出来,瞬间充盈了房间的每个角落。这是芸百听不厌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她选择了单曲重播功能,芸的心情随着音乐舒展开来。


芸直起身,穿过客厅,踏了几个台阶来到餐厅,打开一角的酒柜,一手拎出一瓶葡萄酒,另一只手夹了一只高脚杯,重新回到客厅。芸给自己倒了小半杯葡萄酒,她把一条腿蜷起来,放在屁股下面,另一条腿直直地搭在沙发上,整个身子歪在沙发一侧。一尘不染的茶几中间,立着一只水晶大花瓶,里面插着一大把新鲜的百合花,此刻正散发出淡淡的花香。芸从小就迷恋鲜花,她说女人如花,活着就应该像花儿一样美丽。没钱时,酒瓶子里插着从乡村田间摘回来的野花, 现在有条件了,保洁阿姨会按照芸的要求,隔三岔五自动帮家里换上当季鲜花。

芸用二根手指头夹住细长的高脚杯,手掌托着杯体,顺着同一个方向,轻轻地晃动着酒杯,殷红的液体在杯壁滚动着,很快又滑落到杯底。她抿了一小口,甜丝丝的液体顺着食管向下滑去。CD机里演奏的正是梁祝草桥初见时的欢快场景,芸嘴角往上扬了扬,露出一丝笑意,不由想起了她初遇木子的场景。

那年,全民卡拉OK正悄悄盛起。一天晚上,女友拉着她一起去参加朋友的生日聚会。十几个年青男女聚在一间包厢里纵情欢唱着。每个人都唱得很卖力,有声嘶力竭的、有剑走偏门的、当然也有荒腔走板的。在大家眼里,唱得好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挡骚动的青春。芸静静地坐在一角,无论他们唱得好坏,都给于热烈的掌声。后来,拗不过朋友的一再要求,芸字正腔圆的唱了一曲越剧片段《我家有个小九妹》。刚唱了第一句,全场就戛然而静,吴侬软语的戏剧与直白煽情的流行歌曲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一曲唱罢,惊艳了全场,也惊呆了木子。

自此,也拉开了她与木子的序幕。那时,没有电话,也没有任何联络方式,木子辗转从朋友处打听到芸的工作单位,在单位大门口接连站了好多天,终于,有一天拦住了下班出来的芸,他们就这样恋爱了。木子说,他喜欢芸的恬静内秀,在全民浮躁的当下,难得还有芸这般内外兼修的秀丽女子,既然老天给了他这个机会,他一定不会放过,他这辈子势必要娶木子为妻。

想起那些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芸不由咧开嘴角笑了。不知觉间,酒瓶已空下去一半,她欠起身,索性倒了一满杯。

音乐缓缓流淌着,芸的脸颊也慢慢抹上了一层红晕,她有些兴奋起来。从沙发上蹦了起来,光着脚小跑进卧室,出来时,怀里抱着一个精致的铝合金密码箱。

芸打开密码箱,左边整整齐齐码着几捆信件,这些都是她与木子恋爱期间的往来情书。粉红色缎带绑着的是芸写的,粉蓝色缎带绑着的是木子写的。结婚后,应芸要求,木子全部上交给芸统一保管。右边码着几本厚厚的日记本,日记本里忠实地记录着,他们2000多个日日夜夜艰难创业、耳鬓厮磨及点点恩爱。还有那些寒夜挑灯一起写下的诗句。其中一幅对联,芸最为珍爱,那是木子写好后专门送给芸的。

上下联分明嵌着他俩的名字,妙就妙在,不是明眼人还不容易看出来。

箱子中间位置,放着两本大红色的结婚证,结婚证上躺着一只已褪色的红纸盒。芸用手在纸盒上摩挲了半天,似乎想打开,想了想又放回去。盯着纸盒发了一会儿呆,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定了定神,重新拿起纸盒打开,纸盒里躺着一只已经褪色的金属手链,斑斑驳驳的锈蚀,仿佛在诉说着它也曾有过辉煌耀眼的美好。芸右拿起手链搭在纤细的左臂上,她清楚的记得,这是拿结婚证前,木子亲手套在她左臂上的,只不过当时它通体下下都是金灿灿的黄色。木子面带歉疚地说,这是镀金的,等他赚了钱,一定会买一个足金的送给她。

CD里的梁祝依然在一遍一遍地循环播放着,低沉、忧伤的大提琴旋律将芸拉进了楼台会。看着手臂上早已黯然失色的手链,芸的心也随之暗淡了下来。

她突然感到心绪烦躁起来,合上箱子,抄起酒瓶,一扬脖子,几口就喝了个底朝天。眼神迷离中,芸瞄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不知不觉间,已过了午夜。

芸心里想,夜深了,该睡了。

芸神情恍惚的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到音响跟前,她想关掉音乐进房间睡觉,手上却连按了几下快进键,又略调低了一些音量,《黛玉葬花》接替《梁祝》,继续在空寂的大厅里萦绕开来。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处诉,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听着黛玉悲悲切切的哭腔,想到林黛玉倾其一生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对贾宝玉至死不渝的爱,最后却落个花落人亡两不知。再想到自己对木子死心塌地的爱,最终却也是落个为他人作嫁衣,芸不免悲切起来。

过去纵然再美好也都是昨日黄花,该如何面对明早升起的太阳呢?

芸忽然想起那个挺着大肚子找上门来的女人,那肆无忌惮的眼神,嚣张跋扈的神态……。

接下来何去何从,该怎么办呢?得好好理一理,想一想了。芸打了个激灵,睡意一下跑得无影无踪,头开始生痛起来。

原谅他?

书上不都说了嘛:“人不风流枉少年”。古今中外的书看了那么多,一辈子那么长,哪个男人还不作兴有点花花肠子?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怎么处置?那个女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果真用一点钱就能打发啦?如果那个女人这辈子就像影子一样贴在他身上,到时候又怎么面对……看别人是寻常故事,轮到自己就成了重大事故。看过千千万的狗血故事,没想到这么快,自己就成了现实版的女主。

芸越想头越痛,越想越没有结果,怎么办呢?事情总要面对呀?

芸又打开了一瓶葡萄酒。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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