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前一周，我给我众多的朋友打电话，通知他们来参加我的婚礼。
小学同学最少，高中同学最多，所以我先把小学的和高中的通知掉；结过婚的朋友都知道这个事情会有多烦，因此当大部分都通知之后，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抿一口红酒小小休息一下。
喝完那一小杯红酒，我把那张写满名字的纸对折，撕掉打过电话的，剩下的一小半稀松地写着不到二十个名字，大学同学除了我的五个舍友，就剩下兄弟班的四个好朋友，不到二十分钟就全部搞定，剩下六七个都是初中同学，而我要讲的这个故事，就发生在其中一个同学身上。
说起来，我和他是同班时间最短的，只有一年，初二的时候他就转学去了其它学校，但不知怎么回事，虽然很久不见面，也没什么联系，但大学再见面时，我们俩却像在一起好几年的朋友一般，没有什么生疏。
可能是性格方面有些东西很相似，共同语言比较多一点。
我姑且叫他W。
我先给他拨电话通知他。响了三声之后，接通了。

“喂。”
“嗨，W，我是Z。”
“嗯，我晓得我晓得，知道是你。”
“好久没联系了，最近忙什么呢？”
“反正就是些工作上的事儿，瞎忙活。你呢，还那么忙？”
“呵呵，比以前还要忙。哥们儿下周要结婚了，通知你喝喜酒呢。”
“？？？恭喜恭喜。那一定得去，等了这么久了，终于要喝到你的喜酒了。这样，我提前一天过去，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还可以搭把手。”
“那感情好，早点过来我们叙叙。对了，你小子什么情况，也得抓紧哈。”
“我嘛，说了你可别跟我急，我年初已经结了。”
“啊？？？不会吧，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这个事情说来话长，咱一起的同学我都没通知，简单办了一下，有机会我再讲给你听吧。”
“别，一拖又不知拖到什么时候了，你给我说说，反正我现在也不怎么忙，今天要办的事情基本完了。”
“好吧。”
我们约了个时间，到我家附近的一个西餐厅。我麻溜儿的把剩下几个朋友通知到，匆匆赶往那个地方，一路上心里直犯嘀咕：这小子，只知道去年刚刚和女朋友分手，整个人像死过一回似的，怎么刚过半年就结婚了。

到了地方，我选了一个比较安静的位子，坐了不到五分钟他就过来了。
我们抱了抱，握手寒暄两句。
“行行，坐吧，不要老站着了；喝点什么？”
“咖啡好了。”
“拿铁？”
“行。”
“那给我们两杯拿铁。谢谢。”
我对服务员说完，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哈哈，你别这样看我，看得我毛骨悚然的。”
“那就不要再废话了，说说什么情况啊这是，结婚这么大的事儿都瞒着，太不够意思了，洞房还没闹呢。”
“好，马上说给你听，猴急什么。”
这时服务员刚好把咖啡端了过来，我放着没动，他低头抿了一口，开始讲他的故事。

“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是老小，哥哥姐姐们都结婚了，侄子外甥都上了幼儿园。我读完大学读研究生，等研究生出来也老大不小了，不过幸好工作找的比较顺利，没耽误什么功夫，发展前途也算不错。本来和女朋友已经说好，工作一年之后结婚的，可是工作一年之后，我们去年没结婚，而是分手了。”
“我老早就想问你了，怎么个回事呢。那段时间看你颓废的很，没敢开口。”
“呵呵，分手还能怎么回事呢，和所有的分手都一样，原因既复杂又简单，有时候想想，觉得也太简单太容易了，容易得让我感觉到不可思议，感觉到脆弱。其实我们的感情基础是非常好的，我们在一起三年，研二的时候开始的，那时候学校的课很少很少了，我们俩的学校离得太远，于是就在两所学校的中点附近租了个房子住下——真的是中点，我们在地图上用尺子量好的，要保证住的地方到各自的学校差不多的时间，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现在想想，那会儿怎么那么多美好的闲工夫，要知道，为了保证从住的地方到我们各自的学校相差不超过五分钟，我俩从出门开始计时，路上一秒钟不敢耽误，只顾着赶路，一到学校马上打电话通知对方所用时间，来来回回折腾了十几次，最后找到合适的房子时，有种恨不得这辈子都住在那里面的感觉，高兴得抱在一起一天没出去吃饭。
“呵呵，你说那时候怎么就能那么简单，那么容易地拥有那么巨大的快乐呢？是不是很傻？”
“不会，那怎么能叫傻呢，那是最单纯最没有心机的时候，也是最美好的时候。”我接嘴应和他，我知道，要想让他能顺利地把故事讲给我听，我必须要时不时接着他的话茬引导他，又不能太突兀。
“是啊，那时候我们想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怎么能让对方高兴，这几乎成为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除了毕业论文的前期准备工作，当时我还给学校附近的一家茶餐厅做小时工，每周给两家网站写专栏，赚的钱总是攒起来舍不得花，变着花样给她惊喜。直到今天，我仍然记得当年花八千多给她买MacBook作为生日礼物时她的表情，以及流到我脖子里激动的泪水。那时候，我觉得，在我生命中，再没有什么感情能比得上我们之间的爱，即使是父母的爱。”
我软声附和了两句，但是心里却无奈的摇摇头，是不同意他的这种说法呢，还是以一种旁观者的冷漠在嘲笑他呢？我也不知道。但是就在我心里默默摇头之后的瞬间，我就鄙视了自己。
“虽然你嘴里在赞同我，但是我知道你其实没法真正理解我当时的那种感觉，因为现在我自己有时候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当时太天真太幼稚，这就是长大，就是成熟吧。人有时候真的很奇怪，只要还在学校读书，不管是大学、硕士还是博士，即使年龄到了三十，总是天真的，幼稚的，想问题的思路也简单；一旦步入社会，短短一年时间，就会成熟的让自己都感到惊讶。”
这个我倒是特别赞同。
“记得有一次，我和导师还有几个朋友去吃饭，那晚我们庆祝一个课题申报成功，都很高兴，喝多了，本来说好我在学校住，但是她担心我喝醉了难受，十点多了给我打电话，手机没电了关机，给朋友打朋友已经回家了。第二天下午三点多我才回去，一进门她就紧紧抱住我嚎啕大哭，足足哭了半个小时，我都懵了，等她慢慢情绪稳定了，我才问出原因。她说晚上打电话关机，朋友们都不在身边说我回了宿舍，她就睡了；睡到半夜做了个梦吓醒了，再也没睡着，说是梦到我失踪了，电话也关机，联系不上，于是赶紧又给我拨电话，当然还是关机，就急得哭，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坐在沙发上继续哭，什么也没吃，直到我进门。
“当时听完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感动、自责，当然更多的是心疼，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以后一定不能喝醉，一定不能让她再担心。
“如果当时有人告诉我我俩以后会分开，我们不会结婚不会长相厮守，我一定会轻蔑地朝他冷笑一声，然后什么也不说的走开。
“毕业之后，我们分别进入早已谈好的公司，约定一年后谁发展的好，另一个人就辞职，去同一个地方然后结婚。”
说到这里，他突然把头转向了窗外，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车流，发呆。我等着他继续给我讲，过了十五分钟，他仍然保持原来的姿势没动，眼神越发飘忽。
我低头喝了一口咖啡，呸呸呸，今天这咖啡怎么这么苦，是不是又拿错了，拿成黑咖啡了？我突然意识到，我刚刚用了“又”字，是啊，“又”，之前我在这个地方请他们俩喝过一次咖啡，那该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前年了吧，当时我要的是拿铁，他们俩要的是黑咖啡，我用很惊讶的目光盯着他女朋友看，问她一直喜欢黑咖啡？她说以前喜欢卡布奇诺，后来跟W好了之后，跟着喝黑咖啡，后来就慢慢喜欢上了。那天服务员拿错了，给我们拿了三杯黑咖，我喝了一口，苦死我了，赶紧让给我换回来。当时我看了眼W，皮肤黑黑的，再看看他杯子里更黑的黑咖啡，对W的女友说了句“你这是名副其实的爱屋及乌啊，这鬼东西，嫁给我一个公主我也喝不下”。
那姑娘跟着W喝了三年黑咖，我觉得这苦都能吃，两个人相守一辈子，也没那么苦。
哎，不对，W可是只喝黑咖的，其它咖啡他说喝不惯也喝不下，我怎么给他要了拿铁呢。

我不能让他再这样走神下去了。
“W，你是不是喝不惯拿铁，我让服务员给你换一杯黑咖吧？”
他回过神来，没有回答我，端起那杯咖啡喝了一口，对我说：
“可是一年后，我们分手了。”
“至于原因，说好的去发展前景好的一方那里，可是她临时变卦，不想离父母太远，当时我心里就有点生气，可是为了她，我还是积极去她们那边找工作，在找工作的过程中，我们不断就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谈崩，争吵，吵着吵着，我心里就特别累了。最重要的是，我觉得她变了，变得我不认识了。”
“而且最让我难过的是，分手的时候，我的情绪几近崩溃，但是她却很平静。”

“那三年，算是彻底翻篇了。”

“我请了两个月假，本来我想请半年，可是我们经理说，两个月已经算长了，再多一天马上滚蛋，我想了想，那还是就请两个月吧。我去了青海，看青海湖，看油菜花；去了西藏，看布达拉宫，看那木措湖；去了成都，去了重庆，又去了云南；最后我在成都一个卖二手书的书店里做了一个月店员，那一个月，我看了比之前所有时间加起来都要多的书，真的，一点没夸张，因为每天晚上两点过后才能睡着，不到五点就醒了，有一次，醒来之后我还在哭。
“两个月之后我回家了。但是整个人还是颓废得很，整天无精打采，回家之后的一个月时间里，我和我爸吵了五次，大吵。”
“和你爸？他那么和善一人，怎么会吵起来？”
“你也想不到吧？他其实知道我为什么请假为什么出去了俩月，他都知道，出去之前我和他还谈了一次，虽然没有说很多，但是让我感动得要死，因为坐上火车之后才发现，他给我兜里偷偷塞了五千块钱。回家之后他看我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就说了几句重话，无非就是男子汉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怎么能因为失恋就一蹶不振呢。又过了两天，你猜怎么着，他要我赶紧重新找一个女朋友，赶紧结婚。”
“结婚？不能吧，让你找女朋友可能是为了更快走出失恋阴影，结婚，这唱得哪一出？”
“你也不能理解吧？当时我也以为他是随口说说，让我好快点走出失恋带来的负面情绪，也就没有当回事，可是又过了两天，他又说同样的话，而且还给我提了一个人，是他一老战友的女儿，那女孩儿我倒是很熟了，从小一块长大，关系很好，但也就是好朋友，怎么能扯到结婚呢，我敷衍了两句，也就没去见面。
“可是没想到，仅仅两天，他又和我说起这个事儿，并且说已经给我约好了。我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你也知道，我爸性格很好，他对我们兄妹的教育从来都是只提建议，绝不随便替我们拿主意，他突然来这么一手，我很不习惯，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所以就吵起来了。他也不客气，完全不像以前的他，毫不相让，有两次，差点动起手来。”
“就因为你结婚的事儿？”
“嗯，每次都为这事儿。而且他说话语气很坚决，不但让我去见那个那孩儿，还说什么两家人处了几十年了，了解得就像自己女儿了，过两三个月就领证，准备结婚。你说这都什么年代了，早就不兴家长包办了，我哪儿受得了。一个月时间，我就是不愿意去见，他就坚持让我去见，不但要见，还要领证结婚。你说老头儿是不是疯了，一个月大吵了五次，你说多不多？”
“说实话，不多，放在我身上，我也吵。搁谁也受不了这个。咦，不对啊，以你的性格，你不会妥协的，但是你现在不是结婚了？”
朋友低头看着手里那一杯拿铁，晃了晃，浓稠的咖啡在杯壁上留下了浅浅的痕迹，并且越来越浅。
“我喝了五年黑咖啡，现在不也喝拿铁了？”
“这两件事不一样，不能放到一起比较。”
“本质上是一样的。一个习惯或者说一种性格，之所以难以改变，只是因为没有遇到足以改变它的力量。仅此而已，任何事情都一样。”
“你还是继续往下说吧，我头开始大了。”
W像之前一样，把头转向了窗外，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车流。
“激烈地超过几次之后，他看我毫无妥协的迹象，态度又变得像以前一样，和缓而又亲切。他和我说，好小子，像我年轻的时候，够犟，呵呵，不勉强你了，本来这也不应该是我管的事情，你自己做主吧。说完就转身走了，不知道怎么，看着他略有些佝偻的背影，回味着刚刚他妥协般的话语，我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在泪珠的放大下，我甚至看到他一边的鬓角，白头发竟然那么多了，黑发不剩几根，走路时脚步也不那么矫健了；岁月是什么时候让他变成这样的，我根本不知道，那一刻我才发觉，我对他的关心，太少太少了，曾经那个一肩挑起一家十几口人生活的高大的父亲，终于还是老了。”
“然后你就结婚了？你不像这么冲动的人。”
“对，我不是那么冲动的人。但是两个月之后的一天，我爸突然晕倒，被送到医院，医生对我妈说他们只能保证尽力抢救，我觉得很奇怪，爸爸身体一直硬朗，医生那话什么意思。后来我妈和我说了几句话，几句让我几乎昏厥的话。她说，你爸的身体状态已经很糟糕了，但他不让我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你，他说你正失恋，心情肯定很差；你也知道他虽然看起来温和乐观，牛脾气上来和你一样，所以我就替他瞒了你们。他前段时间和你吵的那么凶，是着急，他希望能看着他最小也最疼的老小成家，那样他也就没什么遗憾了。你和你以前那个女朋友分手，他比你还要难过，好几宿没睡觉，眼看着你们毕业工作可以结婚在一起了，结果说分手就分手，他心里憋屈得很。”
“我妈说完之后，在那之后，都到了那个时候了，我才明白了，我爸在我回来后那一个月那么反常的原因。我默默走出了医院，拒绝让他们跟出来，走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想和父亲在一起的那些快乐的日子，以及曾经对父亲说过的，工作了挣钱了，买各种各样的好东西孝敬他。”
W说着，眼泪一点一点又开始流，我能感觉到他在强忍，但是，还是慢慢越流越多；他低下头去喝咖啡，肩头却在剧烈抖动。
我抽了两张纸巾，一张给他，一张自己用。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他抬起头，朝我笑笑。
“所以年初的婚礼我办得比较简单，只有我们家族一些人参加；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我爸看着我结婚，看着我俩给他磕头，笑了。”
“那个笑，比什么都重要。”
“那老爷子现在怎么样，好点没？”
“没有怎么恶化，但是也好不到哪里，每天需要人照顾，我和妻子每天回家都要和他说会儿话，给他买各种好吃的。呵呵，人老了像小孩子，贪吃了反而。”
我朝他笑笑。我们没在说话，各自低头喝咖啡，想心事，我又想到了W之前说的那句话：一个习惯或者说一种性格，之所以难以改变，只是因为没有遇到足以改变它的力量。仅此而已，任何事情都一样。
我想我已经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这就是发生在我的好朋友W身上的故事，一个关于爱和结婚的故事，故事内容其实很简单，故事本身也不惊心动魄，但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写到这里，我其实对自己的叙述很不满意，因为我写下来的，远没有听到的，那么动人，让我泪流不止。

什么？你问后来发生了什么？后来，在我和W拥抱告别之后，在我回家的路上，经过一家商场，我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的工资，给爸爸买了一身新衣服，我想在我结婚那天，要让他穿得和我一样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