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世间有爱情吗?如果有,什么是爱情?
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显然这不是适合他们俩的模式,两人都爱说话,没有人负责笑。
她的父亲是个成功的商人,身为家里长姐的她,落落大方,爽朗热情,精明能干,如果做生意,会是一把好手。不过她有个跟外表不大一致的爱好:喜欢文学,特别是古典诗词,钟爱纳兰容若。
他家势也不弱,父亲是不大不小一个官员,耳濡目染,无须涉世,他已经懂得了许多权谋机变。很巧,虽然是理科男,他的语文、历史都学得不错。
两个人是同事,门当户对,闲着也是闲着,何不谈个恋爱呢?于是,遥和俪就成了男女朋友。不消说,两个人是般配的,样貌、素质、社会层次、家世门第,站在一起,如果你是木棉我就是橡树,如果你是凤凰我绝对化得成龙,合着呈呈祥。隔三岔五地约会,喝喝咖啡送送花,恋爱就是这么谈的吧。
然而私下里俪会疑惑,遥真的爱我吗,他会不会是因为我们家里有点钱,条件不错,才跟我好?俪在大学里爱过,痛痛快快,纯纯洁洁地爱过,她知道一个男子为自己心动的滋味,一个眼神,一句话语,都能让人甜到心里去。毕业后,男友曾追随她来到她的家乡,但终因家里的压力以及做为一个独生儿子的责任感,他黯然离去。两个人的爱恋,只剩下一枚青涩小巧的橄榄。
俪和遥日复一日地交往,两个人都没有向对方说一个爱字。不久,出于家里的安排,俪辞职,开了一家咖啡馆,两人一起设计咖啡馆的装修,一起搜罗咖啡馆需要的物品,开业之前的那几天,常常要忙到凌晨三四点。俪善于谈判,懂得把握人心,跟人打交道是她的强项;遥长于谋划,管理人事,两人强力昭显了珠联璧合的光彩。咖啡馆如期开业,两人站在门口迎送到贺的客人,遥长身玉立,俪笑靥如花,光洁的玻璃大门,把他们的背影定格成相片。
咖啡馆生意十分红火,俪更忙了,她是个天生适合经商的人,八面玲珑,眼光独到,而且野心勃勃,第一家店还未收回成本,她已经琢磨着要开另一家分店。遥每天下班后都到咖啡馆加班,给予俪无限支持。
良人如此,夫复何求?在那年的五月,初夏的阳光尚未灼热,他们缔结连理。婚礼喜庆热闹,双方宾客如云。多年以后,遥仍然记得婚礼上不时旋绕的一首歌:
“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one wonderful morning in May,you told me you love me,when we were young one day.”
那天我跟她说“爱你”了吗?这个问题也像这首歌一样,余音袅袅地缠绕着他的后半生。
婚礼结束回到家里,所有人都疲惫不堪。按照传统的习俗,新娘子进门要捧一碗甜丸给公婆吃,公婆赏了红包,结婚礼仪才宣告圆满。夜深了,父母家人都告辞离去,只剩下一对新人。
我结婚了吗?他能够一生一世地爱我吗?俪有点茫然,有点慌乱。坐在梳妆台前卸妆,今晚的头饰太复杂。遥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膀,俪心里一颤,手里的银梳子掉了下来,“铛”,一声脆响,桌旁的灯碎成了几块…… 俪呆了,按照风俗,这盏灯要一直亮着,三天后才能把它吹熄,应该是取人丁兴旺,前路光明之意。遥按按她的手,跟她说没关系,拿来扫把,仔细地清除玻璃碎片:“明天再去买一个,不让妈知道就行了。”
两个人完成结婚仪式后出外度蜜月,地点选择了成都。俪曾经在这座城市完成她的学业,度过人生中光华灿烂的四年。成都有一条著名的路,叫做琴台路,那是汉朝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卖酒的地方。一曲《凤求凰》,寒门学子司马相如打动了豪富千金的心,文君罔顾家族反对,毅然与他私奔,并不惜抛头露面,当垆卖酒,挑起了生活的重担。
俪很喜欢这样的女子,美慧、才情,大气,行事干脆利落,为了爱情,可以不顾一切。可惜,这样的女子,司马也有对不起她的时候呢,据说他功成名就之后,夜夜笙歌,迷失初心,置文君于不顾。但卓文君就是卓文君,闻知后写了一篇数字赋,“一别之后,两地相思,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抚弹,八行书无信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做女我做男”,一纸巧思,满腔情意,顿叫司马相如幡然改悔,两人重修前缘,自此白头偕老。
沿着青石板路,两个人絮絮叨叨聊说着千百年前的才子佳人。明月窥照,料是从几千年前的琴台路赶来,又辉耀着今夜的琴台路。俪问遥:“你会不会有一天也对我走神呢?”遥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嘴角一牵:“你说呢?”这个时候的遥很像《乱世佳人》里的白瑞德,狡黠且有痞子味。俪的心惆怅了一下,外表看起来她是个大女人,拿得起放得下,可是哪个有情人不想将心托明玉,不离不弃,一生相守到白头呢。
漫长的夏季过去了。八月份的某一天我在路上碰到过俪和遥,俪穿着一件吊带长裙,圆润的胳膊无忌惮地暴露在夏日的骄阳中,他们手挽着手,互为红花绿叶。
接着是一个秋天的晚上,距离中秋估摸还有些时日,我在家里听雨果的唱片,先生出去了,听说俪生病,他和另一个要好的同事去看望她,他们跟遥和俪都是平时谈得来的朋友。
回来时他脸色有点沉重,告诉我俪的病比较麻烦,说着就去找报纸,我走过去看,原来是俪参加一个征文比赛获奖的作品,她在文章里面讲到了她的病情,她的手术,遥对她的爱。她说,本来她不想去做手术的,她只求有质量地过完她能拥有的时光,然后离开,苟延残喘地活着,拖累身边的亲人,这于她,是莫大的痛苦。
但是,那天遥看着她,说:“你走了,我怎么办?”俪说,听了这句话,我不想走,不忍走了。以前,总不敢确定他对我的心意,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对我说一个爱字呀。现在,依然没有。是的,大难临头,他要跟我一起赴难,其中深情,岂是一个“爱”字能够囊括?还记得小时候看《追鱼》,鱼精为了与书生成为夫妻,宁愿经受鱼鳞剥脱,遍体创伤的苦楚。让我也承受一番脱皮换骨之苦吧。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现实中演绎着种种悲情。一个遭车祸半身瘫痪的明星,被丈夫抛弃在福利院孤苦度日;多少破产大亨,一夜之间妻子离他远去。有多少爱经得起考验,有多少情受得住煎熬?
遥以前留给大家的印象是洒脱而又有点玩世不恭,看起来是明哲保身的那一类人,没想到,变故之际,他能对俪那么好,那么毅然地拿出男人的担当。我们不由得对他产生了一份敬重。
冬天他们又去了一趟省城,第一次手术做得不是很彻底,病情又有复发的迹象。遥通过关系,找到省城最好的医生,为俪施行了第二次手术。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好好调养,当今医学昌明,药物时常更新,照这样下去,跟时间赛跑,维持十年二十年的,不成问题。
康复的生活于俪来说,是一次次的劫难与涅磐,幸好,有遥陪着,再苦再难,终有人分担。化疗手术将她的满头秀发尽数脱去,爱美的她,连水桶里的水都不敢瞧一眼。遥安慰她,能长出来的。闲来无事,遥就替她按摩头皮,一段时间后,黑发果然一根一根冒了出来。
老是吃抗生素药,俪的胃粘膜受到极大破坏,饮食方面必须十分讲究:清淡、软和易消化。有一次遥在单位加班,岳母慌慌张张打了个电话要他回来,他撂下手头工作飞奔回家,看到俪痛得在地上打滚,一问,原来是岳母见女儿谗得慌,做了个焖海参,还偷偷塞了一粒美国杏仁。遥大步上前,把俪抱到卫生间,毫不犹豫地伸出两指抠她的喉咙,把胃里的东西催吐出来。俪跟我们说这些的时候,满眼都是崇拜:“如果不是他这么果断,我还不知道要痛多久呢。”
日子时紧时慢地流逝,俪时好时坏,坏的时候紧急进医院,好的时候,遥就替她安排事情做。每周两个晚上载她去学习太极拳;每天开菜单要求俪为他洗手作羹;鼓励她写作,遥曾经不无自豪地跟我们说起俪,说她的文章发表到了河南的某个杂志,说她替一个朋友谈判一家店的租金,朋友久谈不下,俪一出马立即敲定,而且便宜了不少。口气是他一贯的轻描淡写,但我们都听出了他对俪的欣赏、亲爱、引以为荣。俪在这场劫难面前的自强不息,配得上他对她的倾心呵护。
俪养病期间,家里祸不单行。首先是父亲遭遇商业诈骗,倾家荡产,再而是小她五岁有心脏疾患的弟弟,先她而去。意外一连串地叠加在这个往日幸福美满的家庭,准确地说,叠加在遥的肩头。两位老人陷于悲痛忧惧,无力自拔,这个时候,谁最清醒,谁担负最重。一边开解岳父母、抚慰病中的妻子,一边处理各种事务。替白发人送黑发人;三番四次陪岳父与诈骗方当庭对质。
遥曾说:“那段时间,我已经不懂得什么叫害怕。”俪的大气在这些时刻显露出来,她快速抑住了软弱和悲伤,与遥并肩作战,在精神上给予遥无限的支持。那些日子多难熬啊,遥一份工资,要支付俪的高额医药费、一家人的生活费、律师费...所幸最后官司惨胜,追回了一点点财产。俪拿到钱,第一件事就是替遥买了个U盘,两百元的U盘,前阵子遥看中了舍不得买。遥拿到U盘,刮了刮俪的鼻子,俪握着遥的手,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起,千言万语,又似乎无须说起。她祈求上天不要再考验他们,若有余生,她只想竭尽全力,让眼前的人儿幸福。
一年一年过去,俪的病情稳定下来,遥回归自己的工作。他的工作能力无可挑剔,单位里有位领导很赏识他,人事轮换之际,领导找他谈了话,打算提拔他。他很高兴,的确,没有一个男人不希望自己的能力被承认,不希望业有所成。回家后,他还是忍不住告诉了俪,多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分享彼此的悲喜。但是他对俪说,他不准备接受,因为晋升之后,工作将会很忙,很多时候身不由己,那样,就没办法跟往常一样照顾俪了。
俪没说什么,她知道言语无法改变遥的心意。她望着这个与她相爱相伴十几年的男人,霜雪渐渐地侵染着他的鬓角,一路而来的担惊受怕、竭思尽虑,让往日宽阔光洁的额头增添了触目的皱纹,这个男人,给了自己多少生的勇气和眷恋,没有他,自己怎么能够活到今天?人生有悲有欢,他不能只是悲没有欢。他应该像其他男人一样,拥有成功的事业,生儿育女,正常地享受人世间美好的一切。
俪知道,是离去的时候了。她一天一天减少日常服用的药量,那段时间,她无比温柔,每天目送着他出门上班,中午掐准休息时间,打电话问他晚餐想吃什么,下午跑去市场精挑细选,回到家立即钻进厨房忙碌。
她想把自己对他所有的爱,密密缝在他的纽扣里,浓浓化在乳白的汤水中,悄悄地闪耀在皮鞋的皱褶间,静静地埋藏在文字深处。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她是矛盾的,既盼着她走后他能够感知,又希望他快一点把自己淡忘。默默地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他的名字,“遥,你知道吗?你知道此时此刻的我吗?”情到深处,什么都可以有,什么都可以没有。什么都可以留,什么都可以不留。
俪有节制地减少每天的药量,她不想走得太快,她的爱人啊,好像还来不及好好地爱他呢。相识、交往、结婚,时间过得太快,中间又夹杂着很多人事。然后就是与病魔的斗争,两人都没有机会闲下来温温存存地相爱啊。
尽管她很小心,遥还是觉察到不对头,俪最近怎么老是买花呀,而且每次只买三朵;时不时地唱歌,唱的基本就是《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做饭的时候哼,洗澡的时候哼;衣橱收拾得整整齐齐,内衣内裤,买了又买,衣屉里的袜子成打成打。更关键的是,精神没以前好了,晚上早早就想睡觉,又不肯睡,非要缠着自己上床说悄悄话。
终于一个星期天的早晨,遥撞到俪在吃药,抢上去一看,药量比平时减少了三分之一。在遥的逼问下,俪承认了。遥跌坐在床头,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他多恨哪,恨她经过这么多年的挣扎,仍然想着要从自己的身边逃走。他一天没有跟她说话,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地一根一根抽烟。到了晚上,他红着眼问她:“你真走了,我又能怎样?”俪温柔地把他的头揽在自己的胸口,轻轻梳理着他黑灰白相间的短发,这一次,她去意已决:“我走了,你要好好做自己。”
一周后,遥请了长假,带俪去成都。多年过去,琴台路已经面貌全非,一条汉画像砖带横贯整条街道,汉代的人们在砖带中宴饮、游弋,相如抚琴,温文尔雅;文君起舞,翩若惊鸿。俪指着璧塑对遥说:“你只要想着我是跑到里面去,就可以了。” 明月有情来相照,只要相爱,到哪里都一样啊,权当它是一次长长的别离吧。明月千古依旧,或许,我们还能邂逅在千年后的某个时空。
遥联系了俪大学的初恋男友,请他带着俪回学校看看,他自己一个人找了个地方发呆。到了这个境地,已经谈不上避嫌之类的东西,只一心想着,让俪完完整整重温人生里面欢快愉悦的那段岁月。俪没多久就出来了,她不想遥一个人等,她要分分秒秒地陪着他。
从成都回来,俪病情开始恶化,遥衣不解带地照顾她。领导知道他们的情况,准许遥有弹性地上班,并且表示晋升之路仍然为他保留。
夜里俪痛得睡不着,遥扶她坐在床上,想尽办法帮她减轻痛苦,但一切努力都告枉然。他拥着他,握住她的手,按压着虎口起止痛作用的合谷穴,明知这也是徒劳。掌中曾经饱满红芽的手,已经枯瘦如叶。他微笑着看她:“明天太阳好,我带你去散步。”但愿明天如期而至,多少愚夫愚妇唾手可得的明天,于他们,是如此艰难。
五月的一个清晨,俪走了。化妆师为她上了最后的妆容,宁静美好。
七月份,遥孤身去西藏,出发时的他,悲伤、虚弱、茫然。
两年之后,四十三岁的遥再婚。
流年似水,那天在朋友圈里看到遥写的话:解道醒来无味,有味也是火锅味。这是他在琴台附近的火锅店发的,配着一张照片:一只鸟栖在枝头,目送另一只鸟飞走。
“解道醒来无味”是纳兰容若《如梦令》中的一句: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后人解读,有人说是怀想家乡,有人说,是悼念亡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