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虚无梦痕
今夜的星空格外迷人。
男孩在城里生活过很长时间,对他来说,像郊外这样远离霓虹辐射的地方,虽然人潮冷清,但夜空却是要比繁华的都市热闹的。无心的冬风扫过街上死心的落叶,有心的人们存心找着无理取闹的借口,在黑夜堂而皇之地装点地狱恶魔的显迹。没有深陷条框的郊外,同样是一个没有约束的失乐园。在夜里,流浪汉们脱下白昼可怜的懦弱外衣,高举着“为人生而自由”的旗帜,心甘情愿地把自己交由欲望摆布。只有到了黑夜,这个世界才会展露它不为人知的一面。
这是街角一座废弃的房屋。男孩跪坐在屋外,眼眸平淡如水地透过玻璃窗望着屋内酣睡的拾荒者。男孩左前方有一伙来自华北地区的流浪汉,他们虽然初次流浪至此,但仗着人多势众,已经开始密谋怎样把拾荒者赶出来,霸占这座不属于他们的废弃建筑。不少露天睡觉的流浪汉们被吸引过来,渐渐把这里围成一圈。随着后来者了解了情况,人群中也时不时传出微不可闻的骚动。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那伙人商量出了可行的计策,决定立刻实施。他们走上前。拾荒者被敲玻璃声惊醒,起身从屋内走了出来。他看了看眼前面色不善的陌生人,愣了一会儿,而后转身走入屋内。人群里开始有人窃窃私语:“这本来就是他家吧?”
男孩听到后,这才明白原来这里真的是拾荒者家,难怪当初拾荒者会对自己的举动抱有那么大的怨念。他眼睛转了转,掂量着趁双方发生冲突的时机把石头夺回来的可能性。
拾荒者拿着一把扫帚走了出来,男孩瞥了拾荒者一眼,看见他眼神凌厉地扫视过众人,并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会儿,附以不屑的一笑。男孩黯然失色,拾荒者果然对他还有提防,看来现在想从拾荒者手里拿走石头难过登天了。意识到这点,他对即将发生的冲突变得毫无兴致,便转身离开。挑事的流浪汉自然不会注意到一个小孩的离去,他们推搡着,打算趁乱冲进拾荒者的家,其他看热闹的人也同样不愿散场,不愿错过无趣生活里昙花一现的火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可这些再与男孩无关。他一个人在大街上流浪,脑海里想着第二颗石头的收养。
那是在一家钟表店,很多年前的事了。男孩对曾经遇见的钟表店记忆犹新,原因之一便是那里一枚篆刻爱情的钟表,那是店里最贵重的永恒。
钟表店的装潢非常古朴典雅,给人一股中世纪的感觉。男孩是在中原地区流浪的途中,无意中发现它的,那时他还在一家面包店做临时工,微薄的收入只施舍给他食不充肠的卑微境况。尽管如此,男孩仍旧每天来这里转转。店主是一位心慈面善的老人,没有因为男孩脏乱的穿着就把他阻在店外,他对所有人都很热情。两人一个月内交谈了好几次,也算是比较熟悉了。老人听说男孩离开社会选择流浪后,便询问男孩来这里的原因。男孩只回答了一句话:“我的心在这里活了。”
一个雨天,男孩忙完面包店的工作后,再次来到钟表店里。老人正在细心地擦拭钟表,恍若在呵护无价的珍宝一般。表镜本就透澈明亮,现在连表盘也被老人擦拭得光滑反射,整块钟表看起来就像一块纯净的玻璃。男孩在柜台前站了很长一段时间老人才注意到他。老人忙收起手里的钟表,歉意地对他笑了笑。
“来啦?”老人打招呼。
“嗯。今天顾客不多吗?”男孩问。
“唉!现在是电子钟的时代,机械钟已经被抛弃喽!”
男孩低下头看着木制的地板,他很想和老人交流一番,却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没有开口。老人率先打破沉默,他说:“既然来了就待会儿吧,反正这里也不会来多少人。”
男孩点点头,找了个凳子坐下。坐下后,男孩的话匣子似乎打开了。他问:“刚才擦的就是您那枚象征永恒的钟表吗?”
老人说:“是啊。年轻时买给我老伴的,她走后,我把这枚钟表留了下来。”
“那是思念吗?”男孩突然问。
“什么?”
“思念。人们对逝去的记忆不忍忘却,于是竭尽全力地把它留在脑中。”
“这样啊。”老人没料到男孩会这么问他,反应过来后说:“或许——真如你所说吧。”老人抚摸着光滑的表身,眼神温柔,像是在注视多年不见的恋人。
男孩盯了老人一会儿,说:“与其称它思念,不如说是囚禁。”
“囚禁?”
“对。把记忆囚禁在脑海里,把自己囚禁在过往中。”
老人闻言大笑起来:“把自己囚禁在过往中?哈哈,你这小家伙,想的倒是挺多!”
“既然我活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男孩整了一下自己土黄色的衣领,他这身打扮看起来像一成不变的土地一样,永远停留在了星球开始转动的那一刻。
老人见男孩一幅一本正经的样子,也变得严肃起来,他说:“照你这么说,追忆过去是在囚禁自我,追求未来只是白白蹉跎。活着的意义尚且不谈,你又为什么要选择流浪呢?”
男孩瞥了老人一眼,高傲地说:“流浪才是生命的意义,其余的都是对枷锁的妥协。”
老人别有深意地摇了摇头,笑道:“有些事,你以后就会明白的。”
男孩没有说话,只看了老人一眼就低下头,不知在思考什么。
窗外,风吹过。
拾荒者看着屋内安眠的流浪汉,叹息一声,落寞地离去。他的衣服人被撕扯得像纸条一样,耷拉在一起,遮住几块半露的紫红印痕。拾荒者拖着破旧的布鞋,穿行在荒僻的巷子里,面色低沉憔悴。微弱的路灯,多云的天气,夜晚的犬吠,徘徊在他身边,缠着黑暗的路径直蔓延到很远的黑夜里。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一步一步地,行尸走肉般流浪。这一次,他终于也算是流浪者了。男孩这样告诉他。
拾荒者止住步伐,抬眼看着男孩平静地站在自己面前。“石头还我。”男孩伸出手。
拾荒者咧嘴笑了一下,苍老的皱纹看上去有些惨然:“还你?可以啊,你把老头子的家给我弄回来。”
“凭什么?又不是我占了你的家。”
“不是你小子?你觉得我傻呀!你干了什么觉得老头子不知道?”拾荒者怒道。
男孩见拾荒者一幅暴躁的模样,又一次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拾荒者看了看他的背影,思索片刻也跟了上去。就这样,一老一少两道身影一同走入了巷子深处无尽的阴暗里。
沉寂再次席卷郊外。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在橱窗上勾勒出一个个奇形怪状的符号,符号仿佛有灵性一般,发出“嗒嗒”的声响。两人都不再说话,转而聆听雨声。
店里寂静了一会儿,男孩眼里忽然闪过一道光,他冒昧地问:“我可以看看您那枚钟表吗?”
“为什么?”老人说,“你知道的吧,我说过,那是只属于我的东西,不会让外人触碰的。”
“我记得。”男孩点头,“但是,我真的想看一眼,我恳求您,好吗?”
老人面色凝重地看着他,缓缓道:“给我一个答应你的理由。”
男孩迟疑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石子,在橙黄色灯光的照射下,石子变得像是黄金一般,店里弥漫起一股不朽的气息。老人看得怔住了神。“这、这是……”他震惊地看着男孩,好久才缓过神来,欲言又止地问。
“我的一生,全是为了它。”男孩坚定地说道。
老人看着男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忽然扯动嘴角并笑出声来,小拇指长的白胡子一垮一垮地:“好吧,我明白了。”
男孩用他那如炬的目光看向老人,而后站起身,鞠了一躬,末了他又说了一句:“谢谢!”
老人接受了他的谢意,弯腰从柜台里拿出一枚钟表,男孩看了一眼,发现老人拿出来的居然是一枚没有时针的钟表。钟表呈铜黄色,且有要生锈的迹象,完全不符合男孩心目中洋溢着爱情气息的外表。他用狐疑的眼神看向老人:“您确定,这就是那枚永恒爱情的钟表?”
老人拂了下自己雪白的胡子,笑着解释道:“没错,就是这个。没有浪漫的气息,丢掉唯美的外观,只剩腐朽的骨架,这就是我的永恒。”
男孩脸色凝固了好长时间,阴沉不定,忽而会意一笑:“原来是这样。”他继续说:“三个月来的期待、心脏不停跳动的燥热、在乌云密布的小镇里工作、铭记着永恒爱情的钟表,原来我等待的一直是它。”
老人说:“我未曾想过你会是这般境地?”
“您也同样啊,在这店里一个人坚守了三十年。”
“你不是说我这是自我囚禁吗?”
“是啊。”男孩古怪地眨了下眼睛,“自我囚禁又怎么啦?你情我愿的事,做下去就行了。”
老人看着男孩,心里荡起了阵阵涟漪。那个梅雨季节的午后,男孩脸上纯真的笑容深深感染了他,即使多年后狼狈不堪地躲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他仍记得那个午后的每一个细节,以及那雨过天晴后阳光的温度。可是——
现在不同了。
他叹息一声,凄冷的风霜在他眼里舞动,他用布满沟壑的双手抚摸那方散发着腐朽味道的杉木,眼神空洞,表情也是麻木的。
如果说,死亡是人生最后一次礼仪的话,那他这一场仪式还真是粗鲁。
屋外一老一少两道身影在窃窃私语。年迈的老人听到男孩的话后,好奇地问:“那值钱的钟表后来咋样啦?”
男孩反问道:“你以为呢?”
“不会在你小子手上吧?”
“嗯——”男孩揉着下巴发出一阵很长的鼻音:“是。在我手上。”
拾荒者一把抓住男孩的衣领,双目狂热:“它在、它在哪儿?你放哪儿去了?”
男孩被拾荒者弄得很不自在,他用力从拾荒者手里挣脱出来,叫囔一声:“勒住脖子了!”
拾荒者不自然地对男孩歉意一笑,松开了紧攥住男孩衣领的手,他眨眨眼,示意男孩继续说下去。
男孩扭正衣领,把脏乱的外衣整理平齐,别有深意地盯了老人一会儿。
“干嘛?”老人问他,“继续说啊!”
“钟表就在你那里。”男孩吐出这么一句话。
世界忽然安静下来,拾荒者甚至可以听到自己家里那些外来者让他作呕的呼噜声。他冷笑道:“你要是不想说就别说,老头子也没工夫陪你在这儿浪费时间。”说着拾荒者就站起身,拿起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破菜刀,向他的房子走去。男孩一手拉住了他:“把石头还给我,我可以帮你。”
“石头?”拾荒者困惑地自语一句,而后想到了什么,问:“你说钟表在我手里,不会说的就是你那些破不拉几的石头吧?”
男孩肩膀条件反射地震了一下,他的眼神变得慌乱。
“哼!”拾荒者冷眼看着男孩,突然猛一挥手,怒道:“滚开!臭小子!”
男孩被拾荒者推倒在地,无助地看着在他眼中拾荒者慷慨就义的落寞背影,起身离去了。他精神恍惚,越发觉得从那伙人手里夺回石头比应对拾荒者困难得多。
此时远方,有一个棺材被人草率地葬在一座城市的荒郊野外。
男孩渐渐远离了郊外,去到城市外面动物聚集的地域。他想起多年前,同钟表店的店主告别时,老人赠给他的永恒。仰望荒郊的孤月,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楚。以前遇到瓶颈时,还有石头可以帮助他,可现在连石头也被人夺了去,自己该怎么办呢?他已经毫无头绪了。
一望无际的原野里,男孩在黑暗中伸手,微弱的星光根本带不给他任何指引,他终归迷失了方向。
没有石头,心好冷。男孩这样认为。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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