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母亲搬来与我同住,夜间与我睡在一处。
我的左手边睡着已两岁的女孩,睡前的一杯牛奶将小肚皮撑得圆滚饱满,伴着呼吸,均匀规律的上下伏动,时而会在梦里呜咽出声,时而会轻声唤我。她睡觉的姿势狂野,张牙舞爪,毫无规矩,时常会掉下床去。母亲责怪我,小时候没有绑住她,训练她,现在养出许多麻烦。我只是不愿,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开始绑住她,用规则喂养她,如果连睡眠也不得尽兴,倒有些残忍,而我也不愿她活的这般中规中矩。
我的右边是已经五十多岁的母亲。她蜷缩在一起,双手放在枕头上,轻轻握拳,置于脸边,发出轻微鼾声,她入睡很快,想来近日或许有些劳累,我一直非常羡慕那些入睡很快的人。她在成为母亲以后,侍弄孩子,努力工作,照顾家人的生活及病痛,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忘记了自己。直到五十岁以后,两个孩子开始各自稳定,各自生活,自力更生,她才逐渐获得机会开始重新宠爱自己,取悦自己。现在的她多了些幽默、包容与爽朗,和以前严肃、火爆、谨慎的样子截然不同。如果能更早的与现在的她相处,或许我们的关系会更融洽和亲密,但是能够看到她逐一的改变与沉淀,也是好的。我亦是她成长的见证者。
她说,现在,要开始活出精彩的晚年。
而我,睡在中间,即是母亲又是女儿。我入睡很难,大概是因为与孩子一直睡在一起,心有警惕,睡眠才会如此清浅敏感。凡有一点动静,便惊醒过来。常常醒来时,觉得沮丧、疲累,像是在岸上干渴的鱼,尾巴在无力的抽打着。偶尔也会在某一日醒来的时候,突然感觉到穿透般的深刻恐惧,为这一世又一天的重复轮转,唯恐这一天又是在荒废消耗,毫无进步与改变。这样的情绪一旦生起,顷刻间便排山倒海,呼啸而至,没有还手招架的能力,只能任其裹挟。以前会在这样的情绪里失去方寸,惊慌无措,毁掉所有的信任与真实,甚至会在人流密集的车厢里,突然泪花翻滚,不能自持。这些年倒渐渐训练出知觉,心里有预警,直到即将碎裂的一刻,然后观察它的发生,静心等待,也不着急对抗,它其实很快会消散,如夏日里一场突然的暴雨,一瞬间,了无痕迹。
有人曾阻止,说不因和孩子睡在一起,不利于培养她的独立。这样的说法,不能完全接受,她与我这样亲密相融的日子十分短暂稀少,很快,她便不再愿意与我睡在一起,不愿再钻进我的怀里,用幼小的双手,紧紧的抱着我的脖子,也不会随时跟在我身后,怕我消失,频频呼唤。这样的时刻,我十分珍惜,她有一天会自己主动的离开我的怀抱,生出许多的独立与自主,做父母的不要太过忧心与着急,因为这一天,很快就会来。睡眠不够精纯,是后来逐渐消瘦的原因,这是代价。如果我做的真的是错误的,那也只能希望她原谅,并自己改正,都是第一次做人父母,为人子女,大家相互体谅着,相互承担后果。生养一个孩子,确实让我觉得有一种完整,她给了我一个变得更好的机会。
所以,也因此得有一些时间,在睡前来观察她们。这都是与我真正血脉相连的人,我们的容貌、性格、气质都有相似之处,但又有一些完全背驰的地方。如果妹妹也能回来住在一起,那倒是更为热闹。人的生命如同树木根系,不断衍生、复制,又在其中产生各种微妙独特的变异,制造另外一个自己。你总会在某一刻里,看到生命的奥秘与深邃,感受到无比澄澈干净的透悟,这样的一刻里会有重要的成长与收获,重要的了悟也都是发生在这样平凡的微小时刻,一瞬间,电光火石。
我们三个躺在一起,像极了生命的过去、当下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