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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你要知道,“年”已经很老啦,老得它都记不清自己多少岁数了。总得有几千岁了吧!——嗬,它想到“几千岁”这个词,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呢。听起来多遥远、多漫长呀,就像一条长了九个脑袋的巨蛇,蜿蜿蜒蜒吞食一路流光,急景凋年,涓滴不剩,等你回过头,正对上它腥臭红热的信子。又恍惚又恐怖。除此以外,“年”还有点忧郁:一晃眼的功夫,自己怎么就这样老了啊?

于是“年”闭上眼睛回想,这几千年,自己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呢?

岁月倒很乖巧,察言观色,随着它的思绪在脑海中铺开一条羊肠小径。它往黑暗深处回溯,一路都瞧不到什么,走了不知多久,终于看到一缕微光,萤火虫似的,轻盈落在它鼻尖。“年”晃晃脑袋,打了个温柔的喷嚏。随后,微光照亮了天与地,山海、花树、鱼鸟……万物随着光芒渐次显影,有了颜色,发出声音,在它回忆里复活过来,光影团团,又圆又可爱。

“年”觉得欢喜。好久没见到它们了呀。

继续前行,毫不意外地,它也看见了自己。那时它还很年幼,新鲜的鳞甲,锃亮的犄角,身手矫健,腾云驾雾,想去哪就去哪。它最喜欢去东边的大海游玩,踩着浪花追逐金色的乌鸦。乌鸦躲在一辆光灿灿的日车里,由六条螭龙拉着向前行驶。每次它扬蹄去追,那驾驭日车的神女就会挥动着鞭子驱赶它,她说,快走开,你会吓到我的儿子。儿子?它歪着头看那十只金色的乌鸦,它们也从日车里露出黑漆漆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年”。“年”笑出声,在云层上滚来滚去,原来那些乌鸦就是她的儿子啊,好好笑。它笑啊笑,一直笑到日车辘辘走远,天空暗下来,它还觉得肚子疼。

后来不知什么时候起,十只乌鸦只剩一只了。赶车的神女神色恹恹,很不开心。“年”直觉不能去惹她,否则后果很可怕。哼,真是不好玩呢,它放弃了追逐金乌的计划,来到海边,看见一个叫任公子的老神仙蹲在会稽山上,从海水里钓了一头巨大的鲸鱼上来,鲸鱼挣扎扑腾,却不能把嘴里倒刺的鱼钩甩掉,最终还是被拖上岸来,无奈搁浅,两只眼睛泪汪汪。老神仙嘿嘿笑着,用刀子把鲸鱼剖开,剖成细长的一条条,晒成肉干。那么多肉,浩浩荡荡,连起来可绕大荒一圈,几百里的人们都吃不完呢!

“年”觉得太好玩啦,便也去向老神仙讨了一块肉干来吃,刚嚼上一口——呸呸!又苦又酸又咸,一点都不好吃!

“年”望着老神仙捂嘴偷笑的表情,很生气。

于是它临时决定不喜欢大海了,至少不喜欢一天。它抖了抖鬃毛,踩着云朵飘呀飘,来到了最北边的地方。

这里冰天雪地,白皑皑一片,连半只鸟兽都看不到。树木没有绿叶,河水静止不流。白天都寂静得可怕。

“年”在这个地方跑了一圈,觉得很无聊,也没什么好吃的,就准备走掉。

一阵哗啦啦的声响却吸引了它。

它低头一看,瞧见几个人——那样的生灵是叫“人”对吧,跟老神仙长得很像,有鼻子有眼,它没怎么接触过——正用铁制工具把冻成冰的河流凿开,从幽深窟窿里叉出一条又一条晶莹的鱼儿来。

“年”咦了一声:这个地方竟然也有活鱼呀!它又是好奇又是兴奋,凑近了去看。

那些人把冰鱼装进一个篓子里,拖动着在冰封的河面滑行。有一个人说:“我们没有火种了啊,怎么把这些鱼弄熟呢?”于是大家像突然被巫下了咒,陷入沉思,脸颊都结冰了,雪淞簌簌落在衣服上,他们也还皱眉不动,看起来好无措,好伤心。

“年”实在觉得太好笑啦。火那么常见的东西,他们也在伤脑筋,看我的。

它在半空张口,吐出一团火。火焰坠落下去,撞击,如花海瞬间在冰原上蔓延开来,熔融了雪层。

那些人连忙逃到岸上去,又是惊讶又是兴奋地欢呼。他们看见半空踢着小蹄子欢快吐火的“年”,纷纷跪拜下来,高声喊叫着什么。

“年”不知道他们在干嘛,被吓了一跳,火焰都烧到了鼻孔。哼,好无聊,它本来想保持神秘的呢,竟然被发现了。它气呼呼地转头,准备飞走了。那些人却更加高声地呼唤起来。

“年”顿了顿脚,停在云端,仔细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听了半天才略略明白,他们说这个地方没有火种,请它多留下一些火,救救这里的生灵。

真是贪得无厌的人类,你们没有火关我什么事呢?“年”想道。它想不管了,直接走掉,可是……

哎!

……

“年”终于要离开那个冰天雪地的北方了,它躺在云朵上,累得腿软——刚才吐的火比它几百年吐的总和还要多!感觉身体都被掏空了诶,不过呢……当篝火升起来后,它闻到烤鱼的香味,愉快地翕动鼻翼。那些人见状,赶忙虔敬地送上一筐烤鱼,“年”将信将疑地拿鼻子嗅了一下,不敢下口。那些人热情地说:“吃吧!吃吧!”

“年”带着不信任的表情看着那些烤鱼,终于忍不住,用嘴叼起一条,不敢细嚼慢咽,囫囵就吞了下去,但是——

怎么会这么好吃!完全不苦不酸也不咸~

“年”不可思议地咦了一声,又吃了几条,慢慢地咽下去。那些烤鱼外焦里嫩,酥脆浓香,吃下去后就像在那十只金乌鸦洗澡的甘渊里打了个滚儿,又暖又香。比“年”之前吃过的所有食物都好吃!

它吃完了烤鱼,还是止不住欢快地在云层上打滚,后来终于疲惫了,便把头埋在云朵里打起盹儿来。

它做了个梦,梦里是无边火焰,从东荒烧到西荒,从毛民国烧到华胥国。一群人把它抓了起来,绑在树干上,拿烤鱼喂它,很多很多烤鱼,他们威胁它说:“不交出火种就一直让你吃烤鱼,吃到死!”它装出烤鱼很难吃的样子,不开心地呜呜叫,但心里别提多高兴。于是它吃了很多很多好吃的烤鱼。后来梦醒了,它都还没吃饱。

它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又偷偷溜回那冰天雪地的北方,一路怀着期待,到了之后,却发现那里完全变样了!树是绿的,开着红花,天空湛蓝澄澈,跟潺潺流动的河水相互辉映,漂亮极了。阳光温暖得过分。

它不可思议地眨眨眼,看见河岸上有一座祭坛,祭坛中心树立着一尊铜像,锃亮的鳞甲,坚硬的犄角,双眼火红火红的,看上去很凶。它觉得非常熟悉,看了半天,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模样。

怎么这么丑啊。“年”很生气。

许多人在那座铜像面前顶礼膜拜,神情虔诚。看得它浑身一阵恶寒,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要这么矫揉造作好吗,奇怪的人类!

没有冰河,没有渔人,也没有烤鱼。“年”觉得很失望。这里的人们有了各种美食,天上飞的海里游的山里长的,鱼也有了无数种做法,蒸鱼煮鱼炸鱼……但没有一种是“年”之前吃到过的味道呢——它只是在云上打了一个盹儿,人间都不知道过去多少年了。

它在云端漫无目的地游走,不知不觉到了晚上。万家灯火,明亮如星河。洁白的雪片悠悠扬扬地飘落下来。

呀,原来你们还在。

“年”抬起鼻孔轻轻地触碰雪花,凉津津的。好久不见啊,是老朋友呢。它在云上扑过来扑过去,跟雪花玩耍,又变得开心起来。

嘤嘤嘤,嘤嘤嘤……

忽然,它听到一阵细弱哭声,跟无家可归的小野猫似的,又凄惨又可怜。

那是个小男孩儿,扎着两个包子一样的发髻,穿着红彤彤的小棉袄,像个圆滚滚粉团。他坐在铜像下面哭,边哭边说:“我爹爹不给我买冰糖葫芦,他说吃了会坏牙,哼,我知道他在骗我,我讨厌他!火神,你替我惩罚他吧,让他半夜尿床,尿一百天,不,三百天!求你,嘤嘤嘤……”

现在这些人间的小屁孩儿啊,比以前更古灵精怪了。不就吃不到那什么叫“糖炉炉”的鬼东西吗?竟然离家出走,还咒他爹,真是不让大人省心……

“年”一瞬间就明白了这小孩儿在哭什么。它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它们跟它长得一样,或许更强壮吧,它不确定。它失去它们太久了。它记得小时候,母亲会用湿润的舌头舔舐它,温暖舒适,它眯着眼睛直哼哼。父亲会把它推下云端,摔打它,让它变强壮,又会看着它满身伤痕皱着眉头,却不安慰它。后来,它们都不见了,不见了很长时间。等它找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已经只剩两堆白骨。杀鲸鱼的老神仙说,它们是被人杀死的。“人”是什么啊?它问老神仙。老神仙摇了摇头,说,那是一种可怕又贪婪的生灵。“年”不懂,“年”只是用鼻尖轻轻拱着父母的骸骨,泪水滋润了干裂的骨骼,仿佛这样就可以让它们重新活过来一样。

所以这小屁孩儿,有什么理由不珍惜自己的父母呢?

“年”越想越气,从云端跑下来,对那小孩现出真身:“再不回家,我就吃了你!”

夜色太深了,小孩只听见一声巨大的咆哮,两点火红的眼瞳在一片漆黑中幽幽地烧起来。他骇怕地大叫一声:“妖怪啊!”便扑扑扑地迈动小短腿朝家的方向跑去。

他的父母闻声打开门,见孩子身后追着一头凶恶的妖兽,吓得脱了魂,完全没注意这只妖兽跟他们白日供奉的那座铜像长得一模一样。他们拿出家里的柴刀,紧紧握住,战战兢兢地威胁它不准靠近。

“你、你是什么妖怪!”

“年”不易察觉地笑了一声。它突然想要他们记住它的名字,它觉得这样很有趣,这样也能将它恐怖又威武的形象变得具体,变得只用一个词就能唤起人类心里的敬畏,像烙印一般。于是它第一次把名字说了出来:“我叫年,我还会回来的,你们小心了!我会吃掉你们,连骨头渣都不剩,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笑了半天,那一家三口只是呆呆地望着它,似乎吓傻了,没有其他反应。它有点尴尬,觉得无聊,就重重地哼了一声,腾空而起,驾云离去了。

漫天雪花如羽毛,星光闪烁,是历代神明的眼睛。它低头,看见那小孩儿含着眼泪扑进父母怀里,呜呜哭起来。他们身后的灯光温暖又柔软。

“年”轻声笑了起来。哎呀,真是有趣的一天呢。它觉得很满足。它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但它不知道,人类一点也不觉得有趣。他们憎恨这天。他们记住这天。从此,每当它到来的时候,它到来的夜晚,在人间都被称作,“年”。

第二年冬天,“年”如约前来,它咆哮着,吐出火舌。人们在屋子里被吓得瑟瑟发抖,跟家人搂抱在一起,嘴里互相鼓励:“过了年就好了,过了年就好了……”

于是第三年……第四年……

人们不想坐以待毙,他们团结在一起,想出了对付“年”的办法。他们不知道是听哪个三脚猫道士说的,“年”怕光,怕火,怕声响,怕红色。于是他们放烟花,点燃爆竹,门两侧贴上红色的春联,用来驱赶穷凶极恶的“年”。

“年”觉得他们真是幼稚呀。

它这么神气,这么勇敢,怎么可能怕那些幼稚的东西!

但它没有点破。它假装很害怕,就像以前在梦中假装讨厌烤鱼一样。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只是因为好玩儿?它活得太久啦,也太孤独啦,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干。嗯,就是这样。

后来在漫长的、与人类斗智斗勇的岁月里,它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明确又毒辣的理由。真的很毒辣,它想想都有点害怕自己呢。它假装害怕是为了让人类放松警惕,以为自己掌握了对付“年”的秘钥,然后在某个狂欢的夜晚,当他们大笑着朝它扔爆竹烟花的时候,它咆哮一声,吞掉那些拙劣的火焰,然后在他们惊愕绝望的眼神中把他们统统吃掉!

对,就是这样。它一定会这样做。太开心啦。想想那个画面就觉得无比期待。

可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它只是在除夕夜的时候跑出来吼几声吓唬人们,然后假装被他们击败逃走,躲在暗处,看着他们发出胜利的呐喊,阖家团圆,共享天伦之乐。它隔着青色硝烟望向灯火辉煌的人间,抖了抖身上沾满的红色纸屑跟灰烬,转身默默地走掉了。

老神仙问它:何苦呢?爆竹扔在身上,炸开来,也是会痛,会有伤口的啊。

“年”摇了摇头,鄙薄地看了老神仙一眼,伸出湿润长舌舔舐自己的伤口,就像童年时母亲做的那样。它说:你不懂。

其实它自己也不懂。但它不想让老神仙看出它不懂,所以先下手为强,这样显得自己冷酷又神气。嗯。

老神仙叹了口气,问:你忘了你父母是怎么死的吗?

“年”冲老神仙一笑,笑他居然这么傻:为什么要记得它们的死啊?我要记得它们活着的时候,活着才会感到快乐嘛!

它的胸口柔软了一下,像被半化的冰凌刺中,还融着冷冷的甜香:或许,这才是原因吧。它想看到所有生灵快活的“生”,没有离别,没有伤感,也没有悔恨。想到这里,它的脸微微一红,有些发热,自己都觉得矫情,不好意思。不过还好,自己脸上的鳞甲够厚,老神仙的眼睛也够昏花,肯定没有看清。在老神仙面前脸红,是最丢脸的事情呢。

于是,除了老神仙,没人知道,它每年除夕夜来到人间,都是为了赴一场没有人欢迎的约呢。它来赴约,只是为了被驱逐,被打败。然后看着他们欢声满堂,其乐融融,它就默默躲到暗处,舔舐伤口,不让任何人看见。它觉得这件事很酷,很神气,很符合它的品位,自己的背影肯定像个孤胆英雄,一点也不悲伤。

就这样,十年过去了,然后是一百年,一千年……过了太久,“年”都知道自己很老了。它的牙齿松动了,鳞片也失去了光泽,腾云驾雾时,有时候都站不稳,差点跌落到海里去。

它想,今年,或许是最后一次呢。

它蹒蹒跚跚来到人间,几乎找不到过去的路线;它的吼声低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野猫;它的眼眸不再血红,只剩一星儿温柔的火花,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人们依旧拿爆竹炸它,拿烟花扔它,拿红布缠缚它,然后哈哈大笑……它真的老了!竟然没有多余的力气挣扎,只能狼狈逃走,躲进山林的黑夜中,伏在地上,默默喘息着。

鸟儿们替它衔来柔软的枯草,让它可以睡得安稳;走兽们替它捡来熟透的果实,让它不至于被饥饿蚕食;游鱼们替它送来清澈的山泉,让它洗净自己的伤口,转身又是光鲜亮丽、为祸人间的“年”。

它低声笑了,眼前却逐渐模糊起来。它想,以后,它不会再到人间来吓唬他们了。它失败了。真是无聊的游戏。它怎么能跟愚蠢的人类玩耍呢!怎么能!一点也不符合它的品位……它再也不要见到他们了,令人讨厌的人类!

身体深处的疼痛无法抑制了。它又有点悲伤:自己真的老了呀!现在,人们还畏惧它,可过不久,他们就不会怕它了。想到自己仅存的威仪都会被愚蠢的人类遗忘,不由得更加伤心了。

是啊,是啊。他们不会再害怕它了。或许还会有人问:诶,好奇怪,“年”怎么还没有来?但过不久,他们会忘记它的,就像忘记一场雪,或一枚被扔在阴沟里融化的月亮。想想也有点郁闷呢。

不过它相信,他们不会忘记放烟花,点爆竹,还有贴春联,这些因它而生的习俗,或许,会永永远远地流传下去吧。毕竟,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他们最亲密最和睦的时候呢。他们会忘记它,但不会忘记这些。不会忘记他们的亲人,在最寒冷最阴暗的时候,也不离不弃陪在自己身边。嗯。

“年”缓缓闭上眼,眼角渗出泪水。它看见父母踩着云朵朝它飞来,它们年轻,强壮,还是死去时候的模样。它却老了!它不想让它们看见自己如此衰朽,赶紧躲了起来,捂住眼睛,这样它们就找不到它啦。但是有温柔的触感从皮肤上传来,不可抗拒,那是母亲用舌头舔舐它的伤口。它睁开眼,看见父亲宁谧地望着它,用犄角轻轻碰了碰它的脑袋。老神仙也来了,他抚着雪白的胡须,嘿嘿阴笑着:我看过你脸红的样子啦,别以为我老眼昏花!我心里可清楚得很呢!“年”有点羞涩,傲慢地哼了一声,转过头,不想让他们看见自己眼里的泪水。

然后它看见,在他们身后,还有一个人,一个小孩。它认得他,是那个在神像下诅咒他爹尿床哭得像只野猫的小孩儿。不过,他应该早就死去了吧,怎么还会活着?或许,这是他的转世……“年”恍恍惚惚地想着,忘了致命的一点:人间千千万万个小孩儿,其实在它眼里,长得都一样。它固执地认为是他呢。

对,是他。那孩子提着一盏鲤鱼式样的小灯笼,橘色灯光如涟漪在黑暗的河面上一圈圈荡开,照亮了他圆嘟嘟的小脸儿。

“呀,原来你在这里!”他雀跃地笑着,“我刚刚看见你往这边跑了!我一直都想看看你长什么样子呢,年!”

“年!”

“年!”

“年!”

他一遍又一遍地叫它,带着好奇跟兴奋,仿佛不知疲倦,非要它答应不可。

“年”没有说话。它没有力气了。

小孩蹲在它面前,用胖乎乎小手轻抚它的犄角,它的伤口,“年,你好可怜啊,身上肯定很疼,不过,你也不要伤心,我给你拿来了好吃的哦……看!”

“年”打心底里讨厌这小孩。它一向是冷酷神秘又凶残的,竟然被他看见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他还不赶紧滚,滚回去跟他的家人在一块儿!“年”想咆哮,可是喉管蠕动几下,已发不出声音。

“吃吧!吃吧!”

它鼻端传来一阵香气,这香气让它浑身一个激灵,如冰河从灵魂深处淌过,甘渊的金灿泉水里漂浮出美丽的花——是烤鱼,是以前的烤鱼!它几百几千年都再也没有吃到过的烤鱼……

唔……它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还没来得及再嗅一下那浓郁的香气,便沉沉陷入了永眠。

梦里,火焰熊熊燃烧着,如炎之花。它又被人们绑了起来,绑在树上,动弹不得。他们凶神恶煞,无休无止地喂它烤鱼,以此逼迫它交出火种。它假装讨厌,假装生气,可心里一直窃喜着,把烤鱼统统都吃光,连骨刺都不放过。好香,好香。终于吃饱啦。它打了一个嗝,觉得幸福。

提着鲤鱼灯的小孩站在它面前,温暖灯光照亮它的额头。那是人间灯火,是它向往已久的灯火。柔软,又轻盈。它没有说话。

雪花落下来了。

小孩用手摸了摸它的伤口,轻声说:“新年快乐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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