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公
年轻的时候独自外出旅游,必定要去当地的酒吧街。街头繁华街尾寂寥,夜头从亮到暗,街尾就只有沉默的酒香。
一人时是不敢喝酒的,又专挑街尾的酒吧,往里一坐,只要一杯冰水。幽蓝的暗灯,人影绰绰,冰块相撞发出清脆的珰声。
嘿,我在这里。
会心的人自然了然,走至坐于身旁,用沉郁的烈酒回应。
举杯相邀:“你好,我叫陈愚。”
足够诚实的交付——
换来的故事才够刻骨。
一
高三那年昏天黑地的读书,每天唯一得以喘息的欢愉时段,是午休广播里遥不可及的辛山己她循环的歌声。
轻吐了口气,继续写手中的卷子,眼睛里却已经没有题目。
她写词的时候会不会因为气急揪自己的长头发呢?
她录歌的时候有没有偷偷做鬼脸一遍遍颠倒重来呢?
她发歌的时候是不是抿着唇紧张犹豫的表情呢?
“她有没有注意到过我呢?”
手中的笔猛地一斜,锐利的笔尖划破苍白卷面,狠烈的一道口子。
心事被说穿,就是这样一道口子。
侧过头看向同桌陈愚,她看着我笑道:“实话实说而已,林汜,我对你足够了解。”
柔软的唇吐出刻薄的语句。
歌声已经停歇,接下来应该是她说话,她每次都守在广播室里,用热切期待的表情俯视着这群听众们。
“今天要宣布一件事情,我要去参加星idol选秀节目啦,这是我踏出的第一步,感谢老师同学给我的鼓励,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啦。”
轰然站起,椅子蹭着地面发出的声音尖锐。
高三的人大多麻木沉默,即使这样的消息,也不过换来他们的一抬首。
于是目光灼灼,尴尬地低头去看身边的陈愚,她柔软的唇弯起。
是了。陈愚说的没错。
我丢盔弃甲,我无法反驳。
我喜欢辛山己。
二
没有想到辛山己会参加选秀节目,也更加没有想到学校居然在高三那年,舍弃一个晚自修让所有人坐在露天的空地上。
仰着头瞻仰我们的辛山己,竖着耳等待着她的歌声。
拉起一块算庞大的电子白幕,空地另一端架起结构繁琐的投影仪,三角立架,独立且寂寞。
像辛山己。
投影仪打出一束白光指向屏幕,空气中的细小尘埃起起落落。
像辛山己头也不回走向的那条路。
大红色的横幅明黄色的字体,随着风的鼓吹瑟瑟作响,是给辛山己鼓的掌。
“让我们和辛山己一样,相信梦想!去跳去跑去追去飞!”校长别扭的北方口音引得我们发笑,喊出的话语虚假迷茫,却叫我们眼眶发热。
很久没有这样了。在暗无天日的教室里,紧闭窗户罩起窗帘,隔绝外界的声音。这个地中海老头的校长式普通话,也很久没有听见过了。
“陈愚,我好紧张。”
身侧的林汜双手紧握成拳搭在膝上,正襟危坐得仰头看着还暗着的白色屏幕。嘴角掩饰不住地上弯,眼尾已经喜悦地飞扬起。
“她会不会在上台的时候,忽然想到我呢?”话尾音调上扬,我忍不住笑。
林汜气笑着答:“喂,陈愚你别过分啊!”
林汜今天的心情很好,也大约是我说穿了他的心思之后,释然许多。大屏幕忽地亮起,主持人的飞速广告介绍在节目序曲里模糊不清。
辛山己。人群一阵骚动。
屏幕里的她,穿着学校校服,马尾光顺地扎在脑后,挺拔地站在台中。主持人老土地要她说出自己的故事。
她只笑,嗓音清亮婉转:“我没什么故事,我只是年轻。”
多么自信。
镜头一切一对夫妻在剧组人员的带领下从后台走进演播厅,面容幸福,是辛山己的父母。
节目组设置的惊喜,高三少女追逐梦想勇敢踏上舞台,父母无声背后默默支持。家好月圆。
夏季时常会飘雨,细细密密打在身上还有些疼。
辛山己的父母忽然煞红了眼睛冲上台去,妆容精致的女人一把拉扯住她的的头发。西装笔挺的男人扬起手臂一挥手。
“啪。”
“谁让你出来丢人现眼的!?”
夏季是阵雨,一下就是猛烈的暴雨,噼里啪啦打在身上疼极了。
人群猛烈地炸开,本来一脸光荣的校长和领导都惊慌失措。管纪律的老师大声喝止着学生,还指着投影仪:“去遮着投影仪!别让它进水!”
没有人带伞,伸手挡着雨往宿舍冲去,混乱的脚步踏在地上。
“啪,啪,啪。”
“什么乱七八糟的,浪费时间!”
荧幕没被拆去,节目组反应及时进了一段广告。面容姣好的女演员,唇彩闪着光。混合了空气中尘埃的雨水,污浊地斑驳在白色屏幕上。
狼狈,不堪,逃窜。
只有林汜没走,仍然仰着头看着电子屏幕,双手紧紧攥着膝盖,紧抿着唇。坚毅的侧脸,却茫然且无措。
我总是知道他在想什么——
辛山己,辛山己。
放过辛山己。
求你们。
三
酒吧里面灯光很暗,经过吧台的时候无意间撞到了一个人。那人手里还拿着一盏酒,似乎要转身。被我一撞,玻璃杯子碎在地面上,哗啦声有浓烈酒香作衬。
步伐踉跄险些摔倒,有人扶住我隔开礼貌的距离,温热厚实的手掌。
应该是男人。
“碎碎平安,多谢啦。”我站正身子调笑了一句向他道谢。
肩上男人的手一僵,迅速收回背过身去,低沉的嗓音响起:“没事。刚才唐突了,抱歉。”
要离开的脚步听见声音后一滞,酒吧的服务生来清理地面,才清醒过来慌忙跑向后台。
怎么这样,都被你找到了呢?
用清水扑面,妆是防水的不会花,可凉意漫到眼睛里,生疼生疼。睁眼往镜子里瞧,眼尾泛红。
我不唱声嘶力竭的朋克,我只要打个响指就好的慢摇爵士。
“山己,该出场了。”外头有人催促,伸手摸上镜中人的脸。
换发型换模样,可不论逃到哪里,我始终都要做辛山己。
乐队已经在台上准备好,幽蓝灯光下沉默的爵士鼓,台侧埋在黑影里的钢琴。深吸了口气,手指轻敲手中的话筒。
落座于高脚椅,开口:“灯光师,能不能麻烦你给我打一束追光,我想在现场找一个人。”灯光应声而起,啪地一声从我头顶上扫过。
“唔,是位先生。他眉毛有点粗,鼻梁骨很英挺,眼睛呢很深邃。”话说着眼睛却只盯着吧台那处,黑色的人影轮廓与蓝灯相照,“我想对他说些话。”
我心想灯光什么时候才能扫到你呢?
我们一生都在等。
“高三的时候,读书也不管,去参加了一个选秀节目。我说我想唱爵士,可公司居然说:”我到今天都记着那人说话时的怪腔,模仿起来,“‘唱这么老气的东西干什么!你以为你除了年轻还有别的卖点吗?”
我没有讲林汜看见的那场闹剧,于酒吧中的其他人,我始终想留些尊严。
场中随之响起零落的笑声,我气笑继续说着:“我当时想,我不是来唱歌的吗!难道我成了普普通通的二十几岁我就不能出彩了吗?”
灯光终于找到了林汜,白光忽然打在他脸上,他微微眯眼。
“啊,找到了,林先生。”我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你现在留胡子了,很好,很英俊。”
“林先生是个很痴情的人,他暗恋一个女生整整一个高中,最后要表白了,居然还挑在那女生最难堪的时候。”
但即使现在,你我都从容。
我忽然语塞,我想叫他不要眯眼,好好地睁眼看看我。也想问他,他现在还喜不喜欢那个女生。
终于:“不提啦。林先生,好久不见。作为礼物,给你唱首歌。”
你好好看我,好好听我,毕竟——
一别十年。
举起右手,身后的乐队准备就绪,扣了个响指。
“Does it make you sad when you pack your bags and go?”
当你收拾行李将要远行时你会伤心吗?
“Somewhere far away far away.Does nostalgia grow along the way?”
去某个遥远的地方一路乡愁。
“So long so long."
那么久那么久。
……
四
林汜落在身后一两米开外的地方,我不回头也能知道,他的步子跟着我的速度变化着。
从街尾走到街头,是一步步从暗绰光景走到繁华盛景。
所以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踏实安稳,脱了高跟鞋双脚踩在粗砺的地面上,走得缓慢。
身后的林汜忽然开口向我喊:“辛山己,把你的鞋子穿上!”
紧紧抿嘴忍住哭声,闪烁的灯光高挂照得我面颊发烫,眼睛酸。
举高手中的厚底高跟鞋, 底相对着敲了一个四四拍。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街头很吵。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明白,街尾凄清。
“嗒,嗒,嗒,嗒。”
林,汜,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