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今晚的夜空显得格外异常。没有云,没有风,也没有在空中扫来扫去的探照灯光柱。整个剔透空灵的像块深色的蓝水晶,干净得仿佛被人用冰水冲洗过似的。冷冽的月光从天空的一角上倾泄而下,隐匿在黑暗中的一个巨兽似的东西忽然暴露了出来,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样现出了苍白的面孔。
这是一座城市,一座仿佛遭到了遗弃,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的死城。宽阔的马路和街道上空无一人,安静得像是进入了另一个维度。林立的高楼投下黑影利剑一般的把整个城市切割得支离破碎,宛如一具伤痕累累的尸体。
空间忽然出现了剧烈的波动,受疼痛刺激似的震颤着。一只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活蹦乱跳的小蚂蚁般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爬进了这座城市。这是一个男人,而且长得还相当的英俊。他站在高楼上,月光下清晰可见那犹如希腊雕塑般精美的五官上挂着顽皮的微笑,深邃的眼睛像是贪玩的孩子看见有趣的玩具那样燃烧着熊熊火焰。没人知道这个穿着一身黑色运动服的家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看起来就像是个刚跑完步正准备回家睡觉结果却误入异空间的大男孩,可你从他脸上看不出一丝的恐惧或者紧张。这个仿佛凭空蹦出来的男人在铺满银色月光的楼顶上极速跑动,身姿夭矫如同猎豹。
他一直在笔直的朝着市中心前进。途中他不断的爬上爬下,敏捷的动作连跑酷大师看了都得钦佩的竖起大拇指。男人绕过一座堪比美国五角大楼的巨大建筑后停了下来。他呼吸均匀,脸上仍然挂着笑,没有丝毫疲累的神态,安稳得像个刚散步回来的人。
男人仰着头,视线落在尖塔顶部的柳叶窗上,目光好像穿透了颜色缤纷的拼花玻璃。
尖塔属于一座教堂的一部分。这是个典型的哥特式教堂:细长的尖塔高耸,梭形的拱门,罗列的窗户里镶嵌着绘有圣经故事的玻璃,壁龛和大门上刻有大量浮雕。整个建筑看上去线条简介,工艺复杂。
男人站在教堂对面的楼顶上渺小的像只小甲虫。
而此时这只小甲虫正眯着双眼,身体前倾,双腿弯曲摆出一副扑击的姿态。他深吸了口气,猛地跃起,宛如出膛的炮弹那样射向塔楼顶部的柳叶窗,速度快得不可思议!这远远不是一个正常人类能够拥有的力量,他的身体完全无视了地球的物理法则!
男人的身影流星般划过夜空,在即将撞上窗户的一瞬间,一记凌厉至极的肘击打在玻璃上绘着的耶稣脸上,斑斓的玻璃连同木质框架一起崩碎成无数块细小碎片,叮叮当当的散落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男人骨碌碌的在地上滚了几转后赶忙爬起,火烧屁股似的捋开袖子露出昂贵的Phtekphilippe手表,一脸紧张的看着时间。
“只用了十分钟,比上次快了一分十七秒。”男人得意洋洋的咧着嘴,“莱纳多那个傻瓜估计这辈子都只有在我屁股后面吃灰尘的份了。哦,可怜的莱纳多,你可一定要像往常那样做出一副活见鬼的表情,不然我不会感到过瘾的。”
“嘿嘿,恐怕不能如您所愿了。”一个比他更得意的声音从角落的桌子后传出来,颇有点小人得志的味道。
男人脸上的表情呆滞住了。他缓缓抬起头,咬牙切齿的发现那个被他意淫的中年男人正惬意的坐在椅子上,身旁的红木桌点着蜡烛,烛光下摆有银制的刀叉,一盘吃剩的牛排和一瓶喝完的柏图斯红酒瓶。
他觉得此刻仿佛有个声音正在嘲讽他:“唔,瞧呐,那是谁?是我们亲爱的莱纳多啊。他喝着美酒,吃着牛排,穿着考究的T.M.Lewin西装,翘着二郎腿晃来晃去而且还点了根蜡烛!要是再来个性感火辣的小妞儿简直完美了呀。在你乡巴佬似的滚进来的时候,人家正用手帕优雅的擦着胡子拉渣的嘴,看傻瓜似的瞧着你自言自语……”
“你什么时候到的?”男人一脸见了鬼的惊愕表情,晕乎乎地望着莱纳多。
“八分钟前。”莱纳多不无得意的回答,“等你等得无聊的时候,我还顺便吃了顿烛光晚餐。”
“八分钟前?你是说你二分钟内穿越了二十三公里?你是坐着飞机过来的么?这是作弊啊,你个混蛋!”男人目瞪口呆。
“不不不,作弊这种下流的手段我还不屑于去用,况且我对这个无聊的游戏实在是没什么兴趣。”莱纳多摆着手解释,“你必须得明白这次是个意外。假如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被头狮子追得满大街跑,你说那个人是慢悠悠的闲庭漫步还是不顾一切的加速再加速呢?”
“真是少见啊,居然还有人能追得你到处跑?”男人调侃道,“告诉我他们是谁,说不定我还能帮你一把。”
“奥丁尼.弗拉格皇帝和元老会汉默斯院长。”莱纳多站起身,走到墙边两排书架相夹的角落里抱出了一个用白床单包着的东西,缓缓说:“为了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约摸有七八岁左右,年龄可能还要更大一点。发育有些不良的身体在宽大的白床单里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个婴儿一样被莱纳多抱在怀里,安静的沉在睡梦之中。一丝淡淡地奇怪味道从他身上飘出来,男人闻出了这是某种能让人陷入昏睡的药物的味道。
“你又做了些什么?我的执政官大人!”男人眼角抽动,抬手扶额。
他记得上次莱纳多被这两位下令追捕是因为这二货把弗拉格精心呵护的胡须全剃了下来,而原因竟然只是“作为一个爱好音乐的艺术家,有必要使用最顶级的材料来制作最顶级的乐器”这样扯淡的理由……弗拉格怒了,传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但他只是憋屈的躲在寝宫里不敢出来,直接取消了近一个月的早会。他不敢肯定自己光溜溜的下巴会不会被人笑掉大牙,而莱纳多那个杂种在议会上交际甚广,结党营私,是属于鳌拜那型的人物,自己也轻易不敢动他,可此事又不能就这样算了,不然他的威严和美髯未免死得太惨。在他经历了漫长而痛苦的挣扎后,决定以“侵犯皇室威严”的罪名送他进监狱吃几个月牢饭什么的……
“上次是皇帝陛下的的胡须,这次你告诉我你是把哪家皇亲国戚的孩子给偷出来啦?不会是弗拉格的私生子或者汉默斯的小外甥吧!”
莱纳多抱着那孩子,沉默不言。这个一向轻佻,对什么都表现得不在乎的家伙脸上罕见的露出了凶狠的表情。他的嘴唇抿出刚硬的线条,胡茬抖动,眼底宛如凝聚着暴风雨般电光闪烁。
男人挺直了脊背,他隐隐的感到了不安。
空城外三公里处的山坡上。
十六个人站立在月光明亮的如同白昼的岩石平台上,像是一群没有重量的鬼影。他们清一色的套着灰色斗篷,漆黑的滚边上用银线织绘着长矛和镰刀。
“找到了。”一个灰袍蹲在地上把一小块泥土捻成灰尘,放在藏进兜帽阴影里的鼻子下闻了闻,肯定的说。
“真是出人意料啊。”人群中的另一个显得略微苍老的声音说,“我们以往找遍了任何可能得角落,却没有想到是在这个空间混沌得像一锅大杂烩的试炼之地。”
“但这正符合那个人的风格不是么?”发出声音的人站在离这群人前方五六步的地方。语气生冷带着上位者的气息,俨然是他们的首领。“在他反叛帝国之前,一直是我最尊敬的男人啊。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耶稣的睿智和魔鬼的狡诈于他身上并存。表面上对任何人都和和气气,勾肩搭背,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但你永远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一个猜不透看不穿的人永远是最危险的,这点毫无疑问。”
“那么我们现在要对他进行处决么?毕竟他身边带着那个孩子。”
“等等吧。”首领仰着头,望着深空中刺眼得仿佛烈日的月亮。在他们对话的时候,月亮已经向下偏移了几个角度,很快它就会沉没在地平线以下,“你们看见了那些建筑投下的黑影么?在试炼之地,每一片黑影都是一扇通向未知领域的大门。稍不注意便会陷入空间的乱流中,享受永恒的孤独。你们自信做好准备了么?”
市中心,教堂塔楼。
莱纳多额头上青筋毕露,不停的发出沉重得如同牛喘的呼吸声,他正努力压制着心中那股疯狂肆虐的怒气。他习惯把所有的东西都掩藏在心底,尽量对任何认识的或者陌生的人嘻嘻哈哈,开些滑稽的玩笑。可现在他不需要这样,因为面前的这个男人是他值得信任的朋友,可以托付灵魂的至交。
“他不是那些鬼东西的后代!”莱纳格倏忽出声,语气蕴含着怒意,“这孩子是我的。”
“啊?”男人再次露出呆若木鸡的表情,仿佛被雷劈了似的半天缓不过神。而后他突然反应过来,一脸八婆的问:“快……快告诉我,是哪家的小姑娘,我来帮你把把关。”
由于过于激动,男人的声音甚至出现了轻微的颤抖。这个万年老光棍终于开窍了呀,不容易啊!男人激动的同时心中不免戚戚然,自己何时才能脱离单身狗这个庞大而悲惨的群体?
莱纳多愣住了,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涌上了心头。
“有人盗用了我的灵魂碎片,这孩子是被人用碎片培植出来的。”莱纳多单手揉着太阳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看着男人说,“后来被我发现,把他从研究所里救了出来。就是这么回事,并没有什么小妞儿。”
“这样啊……等等,你说研究所?”男人终于正常了一回。
“是的。”莱纳多说,“据我所知,”据我所知,这个研究所建于十六年前,也就是在流传‘收魂者力量可以诱导突变’这个传闻之后的一段时间内。”
男人神情微变,今晚实在是有太多让他感到震惊的事件了,他觉得脑子都有点转不过弯来了。
“难道这两者之间存在着什么关联吗?”男人顿了一下,继续说,“但流言不是已经被证实是毫无可能性的胡说八道么?”
“是吗?”莱纳多冷笑两声,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件扔在桌子上,“弗拉格联合元老院欺骗了我们。他们把真实的调查报告藏起来,用假的东西来蒙蔽我们。我不得不承认他们的做法很高明,元老院和弗拉格矛盾不断,一直处在水火不容的局面,双方都想要掌控帝国的全部实权。但是这样的两个势力却联合发表了声明,出奇的一致否决了传言的真实性,你不觉得奇怪吗?这种时候他们难道不应该找个机会把传言嫁祸到对面的身上泼脏水的吗?”
男人看向那份文件,浑身宛如遭受电击般猛然一震,不可思议的望向莱纳多:“这东西你怎么搞到的?”
帝国的文件分成三大类。元老院的标识图案是荆棘,皇室的是王冠,普通民众的则是印着手掌。不同等级的文件所用的标记颜色也是差异巨大,其中金色是最顶级的。摆在男人面前的文件封面用特殊的材料制成,显出一种深沉的黑色,在封口的地方烫有金色的王冠和荆棘,这是份皇族和元老院共同所有的绝密档案!
“在偷出这份文件和男孩之前,我可是帝国的执政官啊,手中掌握的权力仅次于弗拉格和汉默斯。”莱纳多缓步走到空洞的窗口,看着快要沉到地平线的月亮说道,“只要你能完美的运用它,就能知道你所想知道的一切。”
“抱歉,你穿的这身行头我只以为你是生界的某位富豪先生或者绅士老爷,完全没想到你还是尊贵的执政官大人。”男人一边漫不经心的说,一边快速的翻阅手中的文件。
一幅幅不同年纪的男女孩的照片在他眼前如同老式放映机的画面那样极速闪过,所有的照片都被打上了“实验失败”的红印,直到最后一页时出现了变化。那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他们被用粗大的锁链捆绑在石柱上,仿佛睡着了般神态安详。他们赤裸的胸口上浮现出花纹繁复的图案,无数密密麻麻的字符排列成线条爬满全身,显得诡美而恐怖。唯一不同的地方是男孩儿的照片上被打上了实验成功的字样,而女孩的依然是失败。比较特殊的是,女孩照片下方的所有的记录资料包括编号都被人为的涂黑了。很显然,这女孩身上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有人不想让她的详细情况被其他人知道。
在文件的最末尾有研究人员写下的一段文字:“8号实验证明力量的突变与诱因和实验体本系灵魂存在着巨大关联,这种畸形的变化能把力量提升到一个令人不安的程度,原因目前正在研究中,但人为的制造这种变异已成为可能。”
“他们居然成功了?”男人皱着眉,“我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
“参与这个实验的研究人员都被我杀了。”莱纳多淡淡地仿佛再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他仍然盯着窗外的月亮,月光已经萎靡不振的黯淡下来,那些建筑拉下的影子即将和黑暗溶于一体:“无论是哪个世界,都不会允许这种破坏规则的怪物被批量生产出来,那是灾难。”
男人沉默半晌,抬起腕表看了一眼时间,差一刻钟到十二点。
“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办?”男人盯着莱纳多怀里的男孩,那孩子好像正在做一个甜美的梦,嘴角微微上翘,浅浅的梨涡浮现在婴儿肥的双颊。真是个如糖果般美好的孩子啊,男人暗叹。
“就拜托你了。”莱纳多忽然把男孩抛了过来,像扔个无关紧要的破皮球那样,“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他做一个正常人。”
“喂喂,你还是他父亲么?”男人赶忙上前一步接住,吓得脸色苍白。假如他手滑了的话,他不确定对面的人会不会一把掐死他。
莱纳多转过身,对着男人笑了起来。不可否认,眼前这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笑容满面的样子还是很帅的,颇有点保罗的感觉。自己是女人的话,说不定真会爱上他。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他的父亲。他的母亲出车祸死了,唯一的亲戚是个生死不明的好叔叔,假如我还能去看你们的话。”
“你不走么?”男人忽然认真的说,“你该知道,他们不会放过你的。而且万一我虐待你儿子怎么办,把他送去非洲挖矿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只要你敢,我不介意把你以前的破事抖出去。”莱纳多吹熄蜡烛,小屋里霎时陷入了黑暗,“你该滚了,禁卫队正在来的路上,快没时间了,”
“该死的!”男人立于黑暗中,烛光灭得十分突然,快到他根本来不及从墙角跳出来。坚硬的大理石地面像解冻了的沼泽地,男人一下被吞了半个身子进去,动弹不得。他立刻咆哮出声,满脸涨得通红,“你到底要做什么?知不知道留在这儿的后果只有被送去永生囚牢遭受无尽的折磨?我告诉你,你的乖儿子会被我打断手脚扔去乞讨,让他受尽痛苦并且屈辱的活着,就算你把我的事都说出去也无所谓,反正你也看不到……”
男人忽然愣住了。他看见莱纳多站在窗口模糊的月光下脱掉了上衣,露出肌肉虬结的上半身,数不清的伤口在他身上堆积着,其中有两个碗口大的洞开在他的肩膀和右胸,狰狞地望着男人。他刚才带着这些可怖的伤口面带笑容的跟自己扯了半天闲淡?
“现在你明白了么?我的身体已经经受不起‘门’的挤压和撕扯了。现在留下来还能给你争取点时间。”莱纳多满不在乎的微笑,摊摊手后又重新穿上了笔挺的西服。这些东西外人可没必要知道。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啊!你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吧?让我带着你的儿子逃走,而你像个英雄一样慷慨就义……唔,真是伟大啊,你把我当什么了?孤儿收容所所长么?啊,混球,我不会原谅你的!你这个骚包的老头子,浑身流着大男子主义血液的……”男人抱紧孩子,嘴里不停的骂骂咧咧,他的身体一寸寸向下沉去,直到淹没了头顶。男人的叫骂声戛然而止,小屋里一切又恢复了寂静,仿佛从始至终都只有莱纳多一个人站在这里。
“把你当什么?当然是兄弟啊,你这蠢货!”莱纳多低骂一声,从窗口一跃而出,跳了下去。
此时月光已经完全已经完全消失在远处巍峨的山峰之下,只留下点点微白若有若无的泛在天际,黑暗如同涌来的浪潮把这座城市淹没在海底。
莱纳多立于市中心的广场上宛若雕塑。
街道上的路灯忽然一盏盏的亮起来,和两边商铺或高悬,或低置的霓虹灯发出的炫目光彩交相辉映。这座原本死气沉沉的空城好像一下子活了过来,如同那部动画电影《千与千寻》里的场景一样。但莱纳多眼前没有出现变成猪的人,渐渐拥挤的虚影和恐惧得四处奔逃的小女孩。
十五个套着灰色斗篷的生物从天而降把他包围在中央,他们的脸隐匿在兜帽下的阴暗中,斗篷黑色滚边上用银线织绘着长矛和镰刀。
帝国禁卫队,专门负责处决叛逃的帝国核心人物。
莱纳多从兜里摸出一根千里达雪茄咬掉头点上。这种雪茄外衣颜色较淡,口感浓郁,带有泥土的芬芳气息。一直是他最喜爱的好东西。他深吸一口,惬意的吐着烟圈,目光穿过禁卫队凝望着灯火灿烂却寂静无声的街道和广场。
“我一直不希望是你。”莱纳多眼神空洞,像是在回忆什么往事,语气有些自嘲的说“真可悲啊,居然被自己的学生追杀。”
一个灰斗篷从包围圈的一角踏出,恭敬的鞠了一躬,站直身体去掉兜帽,露出张年轻苍白的脸。
“是的,老师。”年轻人淡淡地说,“一个手上曾经沾染着双亲血液的人,又即将被涂上老师的鲜血了。”
“听这猖狂的语气,真的很难让人不发火啊,尤其是我这样的暴脾气!”莱纳多有些恍惚的眼神骤然紧缩,宛若刀锋,“我觉得有必要好好给你补上一课了,什么叫做尊敬师长。”
浓密的蓝色颗粒像烟雾般从他身上升腾出来,聚在头顶形成一朵巨大的百合花似的云团,一段尖锐的凸起在花房处的位置时隐时现。莱纳多扬手探进去握住,一把扯了出来,造型夸张的镰刀被他反握在手,獠牙似的锋刃光华流转,火焰奔腾。
年轻人静静站着,毫无血色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数条细长的黑线在他脖颈处的圆形图案里爬出,如同群蛇出洞般迅速布满全身,最后汇于手掌凝成一柄细长的日本刀。年轻人随手一挥,刀身颤鸣,致命而危险。
“敬请赐教!”
年轻人身形一动,陡然暴射而出冲向莱纳多,巨大的力量使他在冲出的一瞬间把铺着地砖的路面都踏出深坑,如遭炮弹轰击。修长的刀身划出流星坠落般的弧光与莱纳多宽厚的镰背撞出明亮的火花,一瞬间映亮了两人的面孔。
“你真让我感到失望,还是和当年一样的不长进!”莱纳多浑身肌肉卉起,顶住握柄上传来的冲击力,像教训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怒喝出声。
年轻人只是毫不留情的,不断的在镰背上斩出一串一串的火花。
莱纳多看着面前与自己刀剑相向的学生,记忆发生了一刹那的混乱,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灰暗的日子里。
大火,灵魂的嘶叫,残破的建筑,恐慌的平民……莱纳多披着沾满鲜血的甲胄,站在街上望着这些令人感到绝望的画面。在他晃神的时候,一截寒光凛冽的匕首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突兀的闯进眼底,莱纳多下意识后退,低头发现了一个半大的孩子。男孩衣衫褴褛,手中死死握住短得可怜的武器,稚气未脱的脸上布满狰狞,如同一只张牙舞爪的小野兽。
莱纳多有些惊讶。在他的意识里,反抗只是大人才能拥有的权利,对于被征服的城市来说,他们所能做的只有服从。大人们举起武器反抗,杀掉就好了。但孩子却是城市的灵魂啊,假如连灵魂都拿起了匕首,那么无疑是危险的,这座城市很难在以后不会再次掀起战争。仇恨的种子一旦播下便无法肃清,隐患已经埋下了。莱纳多开始怀疑帝国的军队对这座城市的进攻方式是不是太过残忍了。
男孩见那个侵略者又开始走神,一副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样子不禁有些发怒,他又猛地扑上来,好像跟莱纳多有什么深仇大恨。莱纳多有些不痛快了,如果是个拿着长矛的士兵他可以毫不犹豫的杀死他,但这是个孩子,尽管他非常生猛,很悍不畏死,可你叫莱纳多一刀砍下去,他自认为做不到。他一脚把男孩踹在地上,弯腰捡起从男孩手中脱落的匕首,略带嘲讽的说:
“放弃吧小鬼,你打不过我。”
“你给我记着!”男孩爬起来干巴巴地威胁了一句,转身兔子似的溜了。
莱纳多好笑的摇摇头,并不怎么在意。后来他带领军队讨伐西尔维亚王国的时候,途经一个叫做莫托斯的小镇,又看见了那个男孩。
男孩窝在街角的一堆破砖旁边,怀里抱着一个渐渐死去的女孩儿,他大声的呼喊女孩的名字,眼中凝结的悲伤仿佛要滴落出来。
莱纳多一怔。作为一个指挥官他很少被别人左右情绪,这样会让他难以做出正确的决策。可他此时却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裂开了,里面流出了酸楚的水。男孩的悲伤感染了他。他不自觉的走过去,用手摸着男孩的头问:
“你想要获得保护别人的力量么?”
男孩仰起头。年纪尚小的他搞不清楚这个男人为什么要帮他,但是他知道自己非常迫切的需要男人口中的东西,即使他是万恶的侵略者。
“请教我!”
但是现在,有些东西已经在漫长的时间中变了质,无论是什么,都不一样了啊……
当初的男孩已经长大了,他有了自己的意志和思想,并且走上了一条不正确的道路。没有什么是比眼睁睁的看着孩子犯错却无能为力的事情更糟糕的了。
莱纳多身上价格不菲的上衣突然裂成无数碎片四散迸飞,浩瀚的力量如流水般灌注全身。他握住镰柄使劲一推,无匹的力道使年轻人像被击中的棒球那样飞了出去。他紧步跟上,不打算给敌人一点喘息时间。巨大的镰刀被舞出绚丽的虚影,年轻人在这狂风暴雨的攻势下只能堪堪抵挡,速度渐渐慢下来,一个致命的破绽出现在莱纳多的眼睛里。
月牙似的利刃如同刁钻的毒蛇般一头扎进了那个破绽里,瞬间洞穿了年轻人的胸膛。年轻人冰封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痕,淡漠的眼神因为痛苦的狂潮蜂拥而来,霎时失神。他的身体被穿透,挂在了弯曲的锋刃上,头软软的聋拉下来,乳白色的液体从伤口处四溅奔流。
莱纳多僵住不动。他清楚的记得破绽是在腰部,位置什么时候起了变化呢?他并不想要年轻人的命,那种东西只会使他感到自责和懊悔。
“老师……你……要当心那个……男人……”年轻人用手扶住穿过他身体的刀身,垂下的头贴在莱纳多的耳边轻声说,虚弱的语气断断续续,“来狙杀您的……不只是这十五个人,还有位队长,他去了塔楼。”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莱纳多忽然明白了什么,语气带着嘲讽,“想用自己的生命来偿还和弥补你所犯下的错么?一切都太晚了啊,孩子!”
年轻人无力的摇了摇头:“老师你还不明白么?”
年轻人动了一下手臂,以一种隐秘的姿势从宽松的袖口里取出样东西塞进了莱纳多手里。
他忽然笑了起来,显得天真和……解脱?
莱纳多感觉时间好像倒流了回去,他视线变得模糊,年轻人的身形好像在急剧缩小,又变回到了小时候的那个样子,他仿佛看见那个曾经满脸悲伤的男孩正对着他灿烂地笑,雪白的牙齿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他的学生叛离了自己从小就给他指明的道路和灌输的人生准则,用整个人生最应该光辉闪耀的时期来和他作对。莱纳多一直很疑惑,究竟是什么东西使一个懂得表达感情的孩子变成残酷冷漠的杀人机器的呢?对力量的渴望……还是他的思想在某些地方的极端?莱纳多思索了很久,总算得到了个勉勉强强能接受的答案——有时候一个人的堕落或许不需要任何理由。
他不知道从哪儿又摸出了根千里达点燃叼上,静静地看着年轻人僵硬的身体破碎成沙,最后融进地面消失不见。他握紧拳头,脸上裹挟着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四周的灰斗篷们全部围了上来,一簇簇的冰蓝色火焰从他们身上燃起,仿佛一个个明亮的火炬。莱纳多把他手中酷似鹤嘴镰的武器插在地上,眼神混沌得像是宇宙中心的黑洞,丝毫不理会身上密布的伤口和裂纹,公牛似的冲了过去。
“对于犯了错的人来说,为此付出代价是十分有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