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多久没被重情重义的男人感动了?

原题:胡子刘。

这个世界上再也行万里的男人。雄只能翔在忠祥主持的《世界》里,振翅也不出小小屏幕。豪侠仅能活在雪夜醉酒后的呓语中,酒醒后志不复。利唯有津的博物里,即使你有了它,又能刺穿什么?

摘自《不想讨好全世界》

每年放了寒假回家,我都要和我爸对饮几次有一次我大概是多灌了几杯“猫尿”,因为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和我爸呛呛起来。当时我脑子一热,犯浑骂了几句脏话。结果我爸直接一脚把我从凳子上踹了下来。我爸练过武,这一脚下去,虽说收了劲儿,可我屁股也确实疼。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低眉耷眼对老同志表示自己是一不小心犯了错误。

我爸拿鼻孔对着我,恨铁不成钢地数落我太面太不爷们儿。

我抱怨说,小时候我就一直想练武来着,您老人家强调学习是当前的主要矛盾,让我一心一意扑向知识的海洋。现在我唯一会的拳脚功夫就是广播体操。

我爸听了冷冷一笑,说老子当年是不忍心折腾你,可惜现在身子骨也操练不动了,干脆给你找一个真正的高手师父,把你好好调教一下。

爸说的高手,名字叫刘子虎。

刘子虎是我爸的小学同学,我也认识。这人是个老陕,说话一股羊肉泡馍味儿,宽肩粗臂长腿,黑脸浓眉大眼。我老觉得他具有评书里说的那种“骑着匹马拿着两把大锤子就能在战阵里杀个七进七出”的猛将气质。比较引人注意的是他那一脸胡子,从耳朵根儿开始往下溜,我每次看见总觉得他的连鬓胡再往下蓄蓄,准能和护心毛连成一片。因为他这个相貌特点,熟人都喊他胡子刘,正好把他本名的发音颠了个个儿。

胡子刘在铁路上工作,90年代初,平平稳稳的铁饭碗,虽说挣得不多,但是好在安生。

1993年的时候,突然“坏了事儿”。

当时有一个乘客喝醉了酒,在车上闹事,对周围的女乘客动手动脚的。有乘务员过来劝阻,结果被醉酒的乘客打了两巴掌。胡子刘在旁边一看这样下去不行,就也走上前去,想帮着把事态压一压。没曾想他这人高马大一脸络腮胡的乘务员往那儿一走,反倒把醉酒的乘客给惊着了。那人估计是觉得长成胡子刘这样儿的人一定会对他动手,想着不如先下手为强,于是一句话没说,朝着胡子刘面门就是一拳。胡子刘下意识地一闪,紧跟着自己的胳膊一伸、拳头一抬,拳头外侧就顺着乘客的太阳穴擦过去了。

结果那人当场倒地,眼看着就不行了。

这一下就麻烦大了,出人命了。胡子刘吃了官司,黑天白夜都耗在这件事上。那段时间里,他爹妈相继去世,媳妇儿也和他离婚了。等到事情结束,他才突然发现自己只剩了干干净净的孤家寡人一个。再继续当乘务员是不可能了,铁路局就安排他做了一段时间检票员,后来干脆就不再管他,任他自生自灭。

虽说丢了工作,可人还是得挣钱活着。胡子刘找街坊朋友东拼西凑弄了点儿钱,在家属院的门口开了一家水果店。我去跟他学武术,就是在那家店里。

我爸事先给胡子刘打了个电话,说是让他教我点儿功夫。开始电话那头推脱了一下,后来我爸又说就只是为了健身,不求什么保家卫国杀敌伤人,这才让那边松了口风。

说是个小店,其实是因为门脸儿小,纵深还是有的,除了外面卖货的场地,后面还有个小院子,就在院子中央清出来的一块儿空地上,胡子刘已经在那儿站好等我了。

等去了以后我才知道,原来不只是我一人儿跟着胡子刘练武,原来还有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也跟着他学功夫,听说好像是胡子刘邻居家的孩子。那小子长得黑瘦黑瘦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带着狠劲儿,说话的腔调和胡子刘一个样,看来是个小陕。他的功夫比我扎实多了,而且学武的态度也比我虔诚一万倍。我之所以来是怕我爸跟我吹胡子瞪眼,所以不得不敷衍一下,踢腿抬手都软绵绵的。而这小子估计是真想学武,认认真真地一遍遍打套路,练动作。

从我去的第一天开始,一连十天,每天都是扎马步,我就吃不了这个苦。结果我是练得腰酸背痛腿抽筋,而且丁点儿招数都没学,心里还是挺着急的。

我知道自己确实不是这块料。又坚持了十天,我想好歹能和我爸交差了,就琢磨着向胡子刘提出辍学的申请。

没曾想我刚冒出这想法第二天,这功夫就暂停教学了。

胡子刘受伤了。

我去的时候,看到他后脑上包着白砂布,里面渗出红色来。之前学武的那个半大小子也不见了踪影。我心说:难道是和人动手的时候被打伤了?不是说他是高手么?

我越看越觉得蹊跷,问:刘叔,怎么受伤了?

胡子刘哼哼哈哈,说不小心不小心。可就是不说怎么回事儿。

最后我还是听家属院里的人嚼舌头,才明白到底是怎么弄的。

胡子刘被自己徒弟敲了闷棍。

就是和我一起学武的那小子干的好事儿。

胡子刘他家的邻居是个寡妇,丈夫几年前得了癌症走了,家里只留下孤儿寡母。也都是原来铁路上的子弟,所以胡子刘和邻居一家有什么困难都相互帮衬着。一来二去,难免就有闲人传出些闲话来,说胡子刘是想和那家寡妇好,教别人儿子习武也是想和小孩儿搞好关系,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到最后真成了父,就方便了。

结果这些话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拐弯抹角传到那小子耳朵里了,那浑小子一下子来了二愣子脾气。好么,前脚你教我武艺,后脚就和我妈好上了?一气之下,这小子从院子边角废料里捡了根化纤棒,躲在楼道里,等胡子刘回家的时候,照着他脑袋就是一下。

没等我主动提出退学,胡子刘倒是先让我回家了。

话说完了,他扭头往院子的偏房走过去,那是他自个儿的练功房,里面有很多绑起来吊着的大沙袋,我曾用尽全力打过一拳,不见它晃悠一下。

门关上,里面响起了“砰砰砰”的声音。

砰!

地动。

砰!

屋颤。

砰!

人抖。

不再去胡子刘那学功夫,我和他的接触也就没那么频繁了,这么一下搁着有大半年没来往。倒是突然有一天,胡子刘那女邻居家的事儿传进我耳朵里。

我有一同学,也住他们那家属院里,神秘兮兮对我说:嘿,她家最近不好过啊!

我同学说。她小叔子,名字叫周卫国。最近几天老是来找事儿,说她们住的房子不是他大哥买的,而是他的,说是要把房子收回去。站他们家门口骂了一个多小时,说他们娘俩占着地方不挪窝,一个是和别人眉来眼去的婊子,另一个是不是自己哥哥的种都不知道,有什么脸要房子。

就没人管管?我问。

同学说,她那小叔子,原来是捅了人进了局子,这是刚放出来,横着呢!坏人蹲了监狱以后不说老老实实的,大家反而都怕他了。

你说这他妈叫什么事儿!

过了两个星期,那同学又神神秘秘地过来对我说。

嘿,越来越稀奇了,你知道么,那寡妇,被她小叔子睡了!

嚯!我问他,这种私密的事儿你能知道?

嗨!同学很兴奋地说,全院子都传遍了,说是周四晚上的事儿,她儿子上晚自习,对门儿的胡子刘好像也不在,出去进货了。她一人在家,小叔子过来,本来说是进屋聊房子的事儿,结果……

你去打听打听,我们家属院谁不知道这事儿?

我听了同学的话,觉得这事儿确实操蛋。集合了伦理、悬疑、情色,这三大街头巷尾最喜爱的八卦元素,要是不被广泛传播那才叫怪了。“好吃不过饺子,好看不过嫂子”,大家都爱听这些玩意儿。

我问他,那女的什么反应?去报案了么?

同学笑得很暧昧,这种事儿去报案?说得清么?再说了,指不定她小叔子和她达成啥共识了呢,睡嫂子,送房子,两清了!

后来的事儿是我爸告诉我的。

胡子刘的寡妇邻居,吞了几十颗安眠药,准备自杀。结果被她儿子发现了,紧急送医院抢救了。

我爸问我,她儿子是不是还和你一起在你刘叔那儿学过武?

我说,嗯,怎么了?

我爸说,那小子去找他二叔寻仇,被一脚从楼梯上踹了下去,差点把胳膊摔断了。

我问我爸,没人管?

我爸说,多管闲事儿多吃屁,少管闲事儿少拉稀。谁去管?

我眯着眼问我爸,那刘叔呢?

我爸愣了一下,说,他?他们家属院旁边最近在搞工地,来了一批陕西人,他每天和老乡在一起,唱唱秦腔什么的。

他就没管管?我问,爸,你不是说他是高手么?我还听说,他喜欢他那寡妇邻居呢,怎么这么怂啊!他唱个秦腔有什么用!他心里就不难受?

我爸听了我的话,突然蹦出来一句半文半白的词儿来:只闻娥眉低垂泪,不识豪壮放悲声。

我挺长时间没往铁路大院那边儿走了,有天我爸说那儿有一家不错的烧烤,喊我一块去吃。我们爷儿俩溜溜达达到了烧烤店,客人还挺多的,一大帮子刚在工地上忙完的汉子围着桌子坐着,啤酒瓶白酒杯散落在周围,烟头钢签肉串混杂在一起。

胡子刘就坐在他们中间。

我和我爸没向他打招呼,找了个小桌儿坐下。

店里的生意很好,还包揽了外卖业务,我看着伙计一拨拨往家属院里送,估计要烧烤的人不少。过了一会儿,胡子刘走到串儿店老板面前,看了看外卖单,笑着说,我吃多了,得活动活动,这家我熟,我帮你送。

那天他拿着塑料袋包着的烤串儿往对面的家属院走去,我看着他的身子慢慢隐没在黑暗里。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他晃晃悠悠地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瓶白酒。

胡子刘重新在桌子前坐下,和那些工地上的老乡说笑,说的是陕西话,我听得似懂非懂。大概喝了一阵子酒,胡子刘突然招呼周围的老乡,大概意思是问吃好了没有,要是吃好了,就打板唱一段。

他周围的人开始呼喝着鼓起掌来,有的敞开上衣的扣子,露出精健的胸膛。还有人拿筷子敲击着碟盘,叫板一响,胡子刘和那些人唱了起来。

“无银钱当时把英雄困倒,大丈夫低下头泪如雨抛;一池水得了风也起波浪,我志气比天高谁敢小量;好一似困蛟龙陆地潜藏,时不来暂且把鳞角将养,单等得春雷动倒海翻江……”

我爸低声对我说,这是《苏秦激友》里的唱词。

胡子刘的声音里满是愤懑与不甘,声音和周围的人混在一起,夜色漫漫,他们吼着,到最后都吼出了哭腔。

一曲唱罢,胡子刘站起身,把清冽酒水洒进杯子里,仰头喝干,站起身,走到串儿店老板面前,从兜里掏出一把钱,说这是晚上的饭钱,另外送外卖那一家给的钱也在里面。

说完,转身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只听到串儿店老板“哎呀”一声。

这钱上怎么沾着血!?

我听了这话,猛然把头转向胡子刘离开的方向,却什么都看不到了。

夜色漆黑一片。

残月升,骤起烈烈风!

周卫国死了。

就是那个睡了嫂子的小叔子。

具体的消息是我跟着我爸去吃场子的时候得知的,席上有个刑侦支队的叔叔,他突然提到了前段时间发生在铁路大院的案子。

“那人是借着送烤串的机会进到家里去的,进屋的时候周卫国还在看电视,刚泡好茶,没喝几口。”

“你们都想不出周卫国是怎么死的,嘿,像是跌了一跤。”

“那脑袋砸在地板上,面朝着地,背朝着天,噗……”

胡子刘也死了,遗体出现在铁轨上。

从北京发往西安的列车把他碾成了两截,不过据说血流的很少,身上还是干干净净的。从他的上衣口袋里发现了遗书,上面坦白了自己杀人的事实,另外还提到了怎么处置自己的遗产。

所有的所有,都给了打他闷棍的小子。

侠以武犯禁,这句老话确实有道理。

胡子刘其实不适合活在这个世界上,他莽撞地闯进我的生活里,带着百年千年前的刀光剑影,然后身死。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独行万里为曾经一诺的男人。雄鹰只能飞翔在赵忠祥主持的《动物世界》里,振翅也飞不出小小屏幕。豪侠仅能活在雪夜醉酒后的呓语中,酒醒后壮志不复。利剑唯有悬于无人问津的博物馆里,即使你拥有了它,又能刺穿什么?

我爸帮着他的老同学办了葬礼。

我去了。

胡子刘教的那个小子也去了。

他穿着黑色的衣服,腰上扎着功夫带,咬着牙,眼睛红红的。

这小子仰着头,像是怕什么东西从眼角掉出来。他低低地吼着一段秦腔,声音像极了胡子刘。

好儿郎起五更习就武艺,

离爷娘求功名光耀门楣,

出门去只怕我宝剑不利,

不封侯我不归桑梓之地。

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雪,雪落在那小子的衣服上,像是开满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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