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文章大家欧阳修笔下的卖油翁,而罕闻民国学人丁翔华笔下的卖油翁。
这个卖油翁来自丁先生的《艺人小志》,小志者,小记也。
《艺人小志》为民国期间海上书画金石名家、学人丁翔华遗作。书中以人为纲,收入古往今来在诗、文、书、画、琴、棋、篆刻、星、相、医、卜以及其他方面有超常技艺者共计255人,以随笔的形式,娓娓道来,短小精悍,精彩纷呈;文言笔法纯熟老道,典雅简洁,脍炙人口。
要知这位卖油翁挑战极限之绝技,还得从头说起。
清朝有一个雍正帝,雍正手下有一个年大将军羹尧,大将军麾下有一员骁将叫凤山,出身爱新觉罗旁系,骁勇善射,有百步穿杨之神技。
一日,凤山将军令手下的一个“侍诏”(就是佣人),给他剃发。
这位侍诏系汉人,佚名,其先辈是明朝的巨宦,改朝换代后,隐身民间,以屠牲沽酒为业。他平素不喜欢给汉人剃头,乐意给满族人剃头,精于刀法,刀锋过处不留丝缕龇须。
今日既然为满族将军整容,不觉技痒,于是抛刀空中,边剃边掷,上下如梭,刀光霍霍,间不容发,情势极其危急,将军大惧,斥责之,勿要玩花样儿。
侍诏正当得意之际,岂肯住手,手不停挥,且对将军说道:“将军休要担心,小人不会伤着将军的。小人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哪里敢害将军而自戕?”
将军虽胆战心惊,但表面上不甘示弱,只好听任其继续绝技表演。待剃发完毕,汗水已湿透几层衣服。将军心想,此人是一个犟筋货,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等到侍诏拿到报酬就要告退的时候,将军挽留他说:“你手艺绝佳,我虽不才,也有一薄技,不知道可不可以与您媲美?”
将军挽着侍诏的胳臂,来到演武场,命人把侍诏绑在白杨树下,侍诏这时大惊失色,说道:“将军饶恕我,我知罪矣。”
将军笑道:“请不要担心,不会伤着你的。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岂敢滥杀无辜自取死罪?暂且献上雕虫小技,以博诸位一笑。”
说完,将军紧走至百步之外,拈弓搭箭,箭矢如流星般向白杨树射去,瞬间,箭镞插树,状如刺猬,但是让人啧啧称奇的是侍诏本人,毫发无损,真堪称绝技也。
当侍诏被解下绳子后,将军命人前去查看,侍诏好像人形尚在,只是已面无人色,嘴里荷荷喃喃不知所云。
这时在演武场的矮墙外,突然有一个卖油翁高声说道:“将军神技,令人钦佩,至于能不伤人,还是靠手熟而已。”
将军愕然,请翁进得场来,问他道:“你有什么能耐,胆敢妄加评论?放肆!”
翁曰:“不敢。将军难道不想让老拙献上我的手熟之技看看?”
于是见其在担内寻找到一个瓶子,瓶颈细长,后请将军把二百个青铜钱,叠放于瓶口之上(看清不是一个铜钱,而是二百个!),“扶之似管城子(管城子,指毛笔),窥之若一线天”。
只见卖油翁左手扶着瓶钱,右手拿着油提,对准钱口倒油,油细如发,涓涓流下,约摸半顿饭工夫,瓶中油满。
伊放下油提,对将军说:“如何?”
将军上前亲自检验青蚨(铜钱),钱钱清洁,没有沾附丁点儿油渍。将军已暗知此翁身怀深厚的内功,实乃世间之奇人一个。禁不住感叹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从今以后,不敢再轻率地估量天下之士人矣。”
将军一再询问卖油翁的姓氏,翁却笑而不答,和侍诏径直离开,终究不知其何许人也。
此卖油翁与欧阳修笔下卖油翁的逸事,情节、人物有极其相似之处,但是也有高出欧阳公记述的地方:
一、比欧阳公的文章多添加了一个人物——侍诏。这就使得故事更加精彩,更添奇趣。侍诏之幽默、滑稽,将军之深沉、多谋、冷峻,跃然纸上。
二、凤山将军之绝技比陈尧咨的闪射,更具体化、场景化,栩栩如在目前,如临其境。
三、此卖油翁之绝技也比欧阳公笔下的卖油翁之技艺不知高出几百筹矣!至少199筹(偷笑)!至少高半顿饭工夫,高满满一瓶油(再偷笑)!
四、此文除了揭示欧阳公文已揭示过的主题:世间之技,无他,唯手熟尔;人莫自满,要谦虚之外,还借将军之口,揭示了人不可轻率的估量他人、给人下结论的道理。
不要以为自己看了几本书,就觉得自己很有学问,别人都很浅薄的样子;不要以为自己练了几天字,就觉得自己的字颇有王羲之的范儿了,别人的字都是老婆画梅;不要以为自己写了几篇破文章,就以为自己文采了得,别人写得不足挂眼;不要以为自己练了几天把式,就觉得自己功夫了得,别人不在话下;不要以为自己在帮圈内是个人物,就飘飘然不知自己是谁了,就觉得普天之下莫非在我之下,率土之滨未有出我之右者……
须知世上高手在民间,民间高手在身边,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真正的高手往往是含而不露的。
永远虚心学习,时时虚心待人,方是人间正道。
还值得一提的是,丁先生此文,敢写名家大家写过的题材,其胆识、自信可知矣!非结文高手此类题材岂敢问津,岂敢置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