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学校放开了门禁,穿着校服的中学生成群结队地到校园里游玩。兴许是刚刚结束了寒假前的期末考试,他们都无拘无束,玩得挺开心。有一个晴朗的下午,一阵阵笑声和风一起在窗外的湖面上跳舞,踏出一串串涟漪,将我的目光引出了窗外。在楼下的广场上,一个少年骑车飞驰而过,惊起一群白鸽,凌乱的影子打破了夕阳平铺在地面上的金辉,也撕破了时光的帷幕,一些记忆中的碎片从破口处落进我的眼睛。
在小学和中学时代,我上学和放学时常常要经过云南大学的校园。大部分时间我都是踽踽独行,如果在校园里看到和我一样安安静静独自漫步的小猫,就停下来和它们打个招呼,摸摸它们的小脑袋。那儿的猫都不怕人,用手挠挠它们的耳根,它们就会眯着眼抬起头,摆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偶尔也会遇上一对松鼠在银杏树上打闹,把树上的白果都惊得滚落下来。有时候爸爸也会在校园里的路口等着我,看到我后就默默走上前来接过我肩上沉沉的书包,父子俩就这样并排踏着晚风走回家。有几次爸爸来接我时,会在园西路上捎上一份烤得滋滋冒油的猪蹄,或者在云大宾馆买上一份炸得酥脆的春卷,我走在路上边走边吃,啃得满手满脸都是油。对于一个刚刚放学,饥肠辘辘的小孩,这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初中时,大概是出于少年时代的某种叛逆心理,我常常会带一本课外书到学校,放学时悄悄躲过爸爸经常等我的地方,一个人跑到云大校园里的某个角落坐着看书,昆明的黄昏很长,我可以在那儿坐上好一会儿,看着斜阳把行人,树木和楼房的影子一点点拉长,一直延伸到夜色里去。有一回我坐在云大钟楼下的石凳上,静静地阅读三毛的《梦里花落知多少》,恰好一阵微风吹过,头顶纤细的枝条上飘落下几片叶子,在风中回旋在我的脚边,最后不声不响地轻轻落地。但这一落却在我心里激荡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似乎因为手上的文字照进了现实而惊喜,又似乎是被书中远方的哭声所感动,也可能是对自己的青春流逝的感知,进而产生了惆怅。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找到准确的语言去捕捉那一刻的感受,但它时常在我一个人发呆的时候撩拨我的心弦。
在那段青春岁月里世界会变得清晰可辨,对任何喜怒哀乐的感受都会变得异常敏锐,以至于任何一点对心灵的轻微触动都会被深深地镌刻在记忆里。那时候我们会留意校园外墙角处探出头来的一株孤零零的木瓜,为着那椭圆形的果实在高高的枝头一点点长大而惊奇不已,直到最后那无人料理的熟透了的果子终于摔在地上溅出一片橙红的瓤,让人哭笑不得。体育中考前,我们也会因为拖着在操场上训练得难以弯曲的双腿,在拥挤的食堂中抢到了窗口中递出来的第一碗卤面而窃喜整整一个下午,甚至在接下来得几天里都为此津津乐道。还有一次和同学一起,为了去文林街吃一碗小锅米线,错过了午间自习的时间,索性就直接翘了课在云大校园里悠哉游哉地打发时间。树林荫翳,鸣声上下,时间也特意为我们放慢了脚步。那一年冬天,昆明罕见地在一个冬夜早早下了一场雪。到了中午,雪霁天晴,我就和几个伙伴翘了课,踏着碎琼乱玉,信步前往翠湖。湖水在寒冷的雪天会呈现出一种浓稠的深黑色,水面上点点白鸥翻飞,好像在游戏着刚刚探出头来的阳光。按理说刚下过雪的日子是最冷的,但不知为何,多年以后那个湖面上的冬天在我印象里总是一个独特的暖冬。在那段时光中,总是充斥着一些现在看来毫无意义甚至有点莫名其妙的事情,但好像也就是在这样的一些事情中,自我的形象被勾勒得越来越清晰,我们也好像都更愿意敞开胸怀去接纳这个世界的一切。
这些记忆的碎片,我原本以为早已被岁月的尘埃遮掩得面目不清,甚至早已烟消云散,但当它们经由某些不经意的口子落在我面前时,我才发现它们一直都在,而且一如当年一般鲜活。只是在这座记忆的庞大博物馆里,永远只有我一个人在游荡了。随着岁月的流转,许许多多的人和我们在某一点上相交之后就难以避免地渐行渐远,最后坍缩成通讯录中一个永远安静的名字。大概是因为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人生中最独特的一段时光,剩下的那些戴上了一副厚厚的面具的日子对于我们来说都显得多余了。小时候的一节语文课上,老师带我们走出课堂,到云大的银杏大道上体验生活。那时我不喜欢银杏在秋天零落下来的金色小扇子,只喜欢在落叶中找寻那鲜活明润的绿,我找了很久,找到了两三片,把它们小心翼翼地夹在一本字典里。很多年过去,打开那本字典,依然能看到那尚未褪尽的生命力。后来我在大学校园里也捡拾过银杏叶,用来当作书签。但不知为何,过了短短一段时间后,那叶子就变得枯黄,轻轻一碰就碎了,完全没有当年的质感,就好像现在的时间也变得轻了一般。记忆越来越重,而时间越来越轻,这应该也是岁月留在一个人身上的某种痕迹。
站在窗边我忽然想,当年我行走在云大校园里的时候,在那一栋栋红砖法式建筑里,在那一扇扇看不清的玻璃窗后,会不会也有那么一双眼睛,盛满了怀念与祝福的目光默默注视着我小小的背影,寻觅着他的记忆呢?这双眼睛如今又去了哪里,看到了怎样的风景呢?我当然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了,只有那些年夕阳下,红楼前,晚风中的那丛高大的毛竹至今仍携带者余晖在我的梦里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