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三十五回,宝钗在众人面前奉承贾母,这样说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她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
01
宝钗的话透露一个重要的信息,那就是贾母的管理才能是在王熙凤之上的。这话虽然有讨好奉承的成分,但是宝钗是一个比较理性的人,这个结论是她来贾府几年时间,留心观察而得出的,因此这一观点是可信的。
宝钗留心观察几年,她通过哪些细节得出这样的判断呢?
首先,贾母虽然不管家了,放权给王熙凤,但是整个家族的权力核心还在贾母这里。贾母的威望依然在,贾府上上下下的人没有不听她的。就算掌权的王熙凤,也要在贾母跟前卖乖,逗贾母笑,讨得贾母的开心。
其次,贾母虽然不管家了,但是在待人接物、为人处世上的做派,依然能够体现她的才能。
再次,从贾母身边的人也可以看出她是一个很有能力的人。贾母的丫鬟大都聪明能干,鸳鸯就不用说了,是她的贴身秘书,事事处理妥当。袭人、晴雯原来都是贾母身边的丫鬟,给了宝玉。紫鹃是个聪明伶俐的,给了黛玉。为什么贾母身边的丫鬟个个都聪明能干而且忠心呢?一方面贾母很会选人,资质差的也入不了她的法眼。另一方面贾母也非常会培养人,她培养出来的人都是值得信任的。
最后,贾母处理复杂问题的能力是非常强的。就拿一件事举例子,凤姐过生日却撞见贾琏在家里私会鲍二家的,最后闹得大打出手,贾琏仗着酒胆拿着剑追到贾母处,连王夫人、邢夫人都劝阻不住他,在贾母这里撒野胡闹。贾母只一句话就让贾琏乖乖地退了出去。贾母说了什么?
"我知道你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叫人把他老子叫来!"
不把老祖宗、嫡母放在眼里,这是不孝的大罪过,先给你定个罪让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知道他这会子仗着酒胆天不怕地不怕,但贾母知道贾琏最怕的人是他的父亲贾赦,贾赦可以把他打得下不来床。所以叫人把他老子叫来,他立马怕了,听见这话就趔趄着退出去。
惩治了元凶,结束了混乱打闹的场面,接下来就是安慰受害者了。贾母安慰人也有一套:
"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哪里保得住不这么着。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都是我的不是,她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
首先淡化贾琏出轨这件事,因为年轻,保不住不这么着。古代社会也没有男人对妻子忠诚这一说,贵族之家的男子更是妻妾成群,贾母已接受了这一点,并且王熙凤所面对的事情她都经历过,也都是这么过来的。
贾母要面对丈夫的六个妾呢,而且也都接受了她们。为啥说是六个妾?第五十五回有一处细节描写,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
探春管家时,赵姨娘的哥哥死了,吴新登家的来问赏银问题,探春就问,那几年老太太屋里的几位老姨奶奶,家里死人都赏了多少银子。老太太屋里的老姨奶奶自然就是贾代善的小妾。
吴新登家的取来旧账来,探春看了:两个家里的都赏过二十两,两个外头的都赏过四十两,还有两个外头的因为特殊情况赏一百两和六十两。家里的就是像赵姨娘这样的,由家里的丫鬟成为小妾的。外头的就是像袭人这样,外面买来的。旧账上记着六个老姨奶奶的赏银情况,那就意味着贾代善至少有六个小妾。
探春作为孙辈的小孩都能知道这些姨奶奶,所以可以推测贾母都接受了她们,并且善待了她们,而不是像王熙凤那样把贾琏的身边人都打发走,就连她自己的陪嫁丫鬟也都死的死,走的走,最后只剩下一个平儿。平儿对她那么忠心,她还把平儿盯得死死的,使平儿几乎没有和贾琏在一块的机会。
"从小儿世人都打这么过的"贾母是在以自己的经历提醒王熙凤,要收敛起她的行为,不要以妒妇的形象示人,上上下下的人都看着,这对她作为管家人的身份来说影响也不好。
"都是我的不是",贾母是在转移矛盾的焦点,因为是贾母让王熙凤多吃了酒才闹出这样的事情来,如果不吃酒,王熙凤也不会这样颜面形象扫地。贾母故意这样说,淡化事件,转移矛盾,平息王熙凤的怒气。
"她多吃了两口酒,又吃起醋来"。这句话带有玩笑的口吻,逗大家一笑,其实也是在劝慰王熙凤,这都不是啥大事。
当贾母知道了平儿中间两头受气,她便派琥珀去到园子里安慰平儿:"就说我的话:我知道她受了委屈,明儿我叫凤姐替她赔不是。今儿是她主子的好日子,不许她胡闹。"
贾母的安排甚是公道,让平儿得到莫大的安慰,平儿也觉得面上有了光辉,也就渐渐好了。
第二天,贾母安排贾琏当着众人的面给凤姐、平儿赔不是,又让凤姐给平儿赔不是。一场风波才算平息。
贾母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她管家时,正是这个家族最鼎盛的时期,家族内部上上下下的事情,以及王公贵族之家之间的人情往来,多少复杂的事情她都处理过了。所以面对复杂问题她是非常镇定的,是应付自如的,能够公正合理地处理好整件事,不遗漏细节,包括像派人去安慰平儿这样的事。
02
面对宝钗的奉承,贾母如何回答呢?
贾母听说,这样答道:"我如今老了,哪里还巧什么。当日我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还来得那。她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她。"
贾母的回答给我们以下几个信息:
第一,贾母很自信很大方地承认,自己年轻时管理才能是不凡的,凤姐现在算是好的了,但是依然不如当年的自己。这份自信是不是就让在场的所有人敬服啊,因为贾母是在用事实说话,她有这样的底气。
第二,贾母是服老的,就算和凤姐比,也是拿年轻时的自己与凤姐比。正是因为服老,所以她才会放权,不像有的人,不服老,把住权力不肯放手。
服老是对生命的节奏的顺应,人老了精力就不会有年轻人好,管理这么大一个家族其实是一项很耗费精力的事情。贾母放权让王熙凤去管家,并且基本上做到不插手,自己也乐得享清福。与孙子孙女们说说笑笑,看戏、听书、赏花、听音乐,把自己的老年生活安排得丰富多彩。
第三,我们也可以看出,贾母之所以支持王熙凤管家有两个重要的原因,一是因为王熙凤能力强,二是因为王熙凤嘴乖,会说话,能讨得贾母的欢心。
贾母放权让王熙凤管家,并不是完全放任不管,而是观察与提点,并且在必要的时候也会出来支持王熙凤。
比如第四十回,贾母让王熙凤给潇湘馆换银红色的"霞影纱",并没有批评,但似乎在提点王熙凤:你作为管家人不要忽略了无依无靠的黛玉,生活的各方面,你要关照到。
贾母之所以带着众人给王熙凤过生日,其实也是对王熙凤管家能力的认可,是对王熙凤掌权的一种支持。
第四,我们也可以看出,王夫人在管家能力与会说话这两个方面上都不如王熙凤,荣府之所以是王熙凤管家,而不是王夫人,表面上的理由是太太爱清净,每日吃斋念佛,其实太太能力不足才是最重要的原因。贾母因此也支持让王熙凤来管家。王夫人在贾母跟前并不怎么讨好,但是贾母似乎对她又很宽容,说她"可怜见的"。
03
贾母年老后基本上不再插手家族事务的管理,但是在必要的时刻,她依然会挺身而出,以雷霆之势震慑整个局面,这时候人人才体会到姜还是老的辣。
贾母之所以亲自出手,是因为荣府内部的管理已经出现混乱不堪的状况了,非得她亲自出手,才能稳定局面。
第五十五回,是全书的转折,在此之前,荣府基本上是欢乐融融的景象,内部虽然有小矛盾,但基本上还能维持秩序井然的局面。
第五十五回,王熙凤小产了,她的身体亏虚下来,大半年的功夫,她的身体都没有调养过来。王夫人托李纨、探春、宝钗三人共同管家。
宝钗虽然有管家之才,但她毕竟还是外人。探春虽然厉害,但毕竟是未出阁的小姐,而且她还是姨娘生的,荣府那些刁奴不把她放在眼里也是有的。李纨是个老好人,更不用说。因此后来问题就浮出水面,贾母听说夜间有人从墙上跳下来,就以雷霆之怒,严查此事。
这时探春出来说了园子里有斗牌赌博的情景。贾母听了忙说:"你既知道,为什么不早来回我们来?"探春说想着太太事多,再加上连日不自在,所以没回。
事实上何用探春来回,王夫人早就知道园子里有斗牌赌博的现象。王夫人请宝钗出来帮着管家时就说:"老婆子们不中用,得空吃酒斗牌,白日里睡觉,夜里斗牌,我都知道的。"可见这些问题王夫人早就知道的,但是她根本就没有当回事,也没有去想办法解决,就是她委托宝钗管家,也没有让宝钗想法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你替我辛苦两天,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你来告诉我,别等老太太问出来,我没话回。那些人不好了,你只管说,他们不听,你来回我。别弄出大事来才好。"
看到没有,王夫人所求的也不过是维持一个表明的平静,不要弄出大事来就好,尤其是不要让老太太知道就好。
宝钗管家,也只能施一些小惠,好话说尽,让那些老婆子收敛一些。探春想出大观园开源节流的法子来,宝钗便把这些生利的事项分派给园子里的老婆子们,并对她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这些姑娘小姐们,这么一所大花园,都是你们照看,皆因看你们是三四代的老妈妈,最是循规遵矩的,原该大家齐心,顾些体统。你们反放纵别人任意吃酒赌博,姨娘听见了,教训一场犹可。若被管家娘子听见了,教导你们一番,你们年老的反受年小的教训。何如自己存些体统,她们如何来作践。"
"所以我如今替你们想出这个额外的进益来,也为大家齐心把这园里周全的谨谨慎慎。"
这些婆子们当场答应得很好:
"姑娘奶奶这样疼顾我们,我们再要不体上情,天地也不容了。"
只可惜这些刁奴们眼里只有利益,过后就把说过的话忘了。园子里依然存在吃酒赌博的现象。
贾母听探春说了之后,非常震惊,也非常重视,她深知这里面的厉害,因为夜里吃酒赌博很可能会引发藏贼引奸引盗之事。贾母的猜测是对,贾府之前就已经出现了偷盗事件,也出现司棋在园子里私会潘又安的事情,这些都是由于贾府管理上的混乱而出现的。
贾母要严查,办法就是:举报者赏,隐情不报者罚。
很快就查出大头家三人,小头家八人,聚众赌博者统共二十多人。
查出来怎么处理?严惩!
三个大头家打四十大板,赶出去,总不许再入。从者打二十大板,革去三个月的工资,罚她们去负责打扫厕所。
所有的钱没收分散众人,所有的骰子牌烧毁。
管家婆子也跟着记过一次,狠狠地训一顿。
够彻底吧?日后谁还再敢吃酒赌博呢?
而且贾母在这件事上丝毫不留情面,迎春的乳母在三个大头家之中,也一样受罚。黛玉、宝钗、探春等人求情都没有用。
"你们不知,大约这些奶子们,一个个仗着奶过哥儿姐儿,原比别人有些体面,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
贾府管理上的这个大问题——刁奴聚众吃酒赌博,王熙凤是以其威严压制,但她一生病这些刁奴就放肆起来。王夫人是维持表面的平静,只要老太太不问她就乐得清净。宝钗是以小惠收买,以好言相劝,让这些刁奴收敛一些,管好这个园子。但是都没有起到很好的效果,致使荣府内部管理混乱,出现了漏洞,以致园内出现偷盗奸淫之事。最终还是贾母以雷霆之怒来解决。
总之,贾母具有卓越的管理才能,她管理着这个家族,走过最鼎盛辉煌的时期。进入老年的她,该放权时她就放权,该出手时她也绝不含糊。只可惜,她所信任的继任者王熙凤对权力和金钱极度贪婪,更加速了这个家族的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