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世面的女子大抵是通透的,而通透的女子,世情上或多或少都是凉薄的,比如张爱玲。这样的女子,如果你早早遇到,会因为她的眉眼锋利,举手投足又满是离群索居的味道,既咂摸不透,又不能囫囵吞下,终究曲弥高,和弥寡。只有等人到中年,淬炼过一段俗世烟火,你再细看,就又觉得分外难得这份出世入世的自自然然了。
有人说因一个人爱一座城,她却说人是自私的人,城是寂寞的城。不然你看《倾城之恋》,白流苏与范柳原哪一个不是人精。可就是这份自私老练,才是她笔下最鲜活的情爱模样。陈数演的白流苏已经很好,只是陈数的形象过于明朗了。我心里白流苏的模样,是嘴角上扬时眉稍潋滟的春光,低头轻笑时眼影阴翳的那缕精光,独处的时候像一口冰窖,透明又透亮却又冰墙坚硬,“他们以为她这一辈子已经完了么?早哩!她微笑着。……她是个六亲无靠的人。她只有她自己了。”她累得很,取悦于柳原是太吃力的事,他脾气向来就古怪;对于她,因为是动了真感情,他更古怪了,一来就不高兴。他走了,倒好,让她松下这口气。现在她什么人都不要——可憎的人,可爱的人,她一概都不要。从小时候起,她的世界就嫌过于拥挤。推着,挤着,踩着,背着,抱着,驮着,老的小的,全是人。”生性凉薄也好,工于心计也罢,不囿于人情,不忘于本心的白流苏,从情深到婚姻,一静一动一行一止之间,不是宜室宜家的传统淑女,却是张爱玲眼里自我意识觉醒的中年女子该有的生动又清澈的模样。
相反,范柳原才是始终守着道心的儒生,“她渐渐发觉了,她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斯斯文文的,君子人模样。不知道为什么,他背着人这样稳重,当众却喜欢放肆。”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从张爱玲在《十八春》里写的“中年以后的男人,时常会觉得孤独,因为他一睁开眼睛,周围都是要依靠他的人,却没有他可以依靠的人。”这句话里找,就不难明白人到中年的范柳原,再怎么有钻石王老五的光鲜,终究是孤独的,疲倦的。所以不管他多会说情话撩人心“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么?”,还是多会用暧昧吊人心:“他不再说话了,可是电话始终没挂上。许久许久,流苏疑心他可是盹着了,然而那边终于扑秃一声,轻轻挂断了。”骨子里还是那个呐喊着要得到真心的追爱少年,“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
这种认知理解的思想转变,要不是人到中年,我还真不相信倒退个十几年自己能做到这般。小时候看《倾城之恋》,无时无刻不在为里面的白流苏提心吊胆,觉得她可怜又勇敢,为爱千回百转,心思如水一样婉转。范柳原又是那样高不可攀,是聚是散全凭他一己之言。现在重新把故事翻出来再看,终究还是叹息当初道行太浅。都说香港的陷落才成全了这两个人的圆满,其实依着白流苏的心性,就算没有了范柳原,终究还会有张柳原、王柳原。反过来想,这场倾覆是不是也暗示了一个心智成熟中年人在情爱关系里的势在必得,终究会有陷落一座城池的魄力也未可知。爱吗?还是不爱?或许关键的不是答案,而是时间。十年八年还是一眼万年,谁是谁的委曲求全,谁又是谁的盘中餐,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白流苏,你自己又是其中的哪一个?有谁说的清楚。
再读结尾那句“她只是笑吟吟的站起身来,将蚊香盘踢到桌子底下去。”这种轻描淡写的人生尽在掌握的从容散漫,不得不感叹张爱玲书里的对白依然伏脉千里,草蛇灰线。
柳原道:“有的人善于说话,有的人善于管家,你是善于低头的。”流苏道:“我什么都不会。我是顶无用的人。”柳原笑道:“无用的女人是最厉害。”
谁说不是呢,白流苏身上附着的是张爱玲的婚恋观。都说张爱玲这谪仙折给了胡兰成这个渣男,再通透的女人也轻易过不去情关。可依着张谪仙对两性关系理解的超然,你怎知她不情愿?只为不辜负这一场相遇在人世间。
平湖山川,岁月长河,我们终究是寂寞惯了的人。或许我们应该仔细的把张爱玲的书串起来看,然后从她看透浮华人间的凉薄眼神里,寻找她留给时间,时间又留给我们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