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难以归类的棉絮般的非存在填充着.....生活中很大一部分......存在的瞬间”

      开车行驶在限速80的跨线桥上，一个上坡紧接着一个俯冲的下坡，身旁的车辆呼啸着欢畅而过。在保持必要安全车距以及临界车速的同时，车窗外的一切仿佛是流动的影像，在记忆的稿纸上轻轻点触，留下不完整的墨迹。不知道哪一瞬间，什么缘故，武志珺在奔流行驶中突然发现前方不远处路面上一滩深灰色印迹。待快速经过时，她瞅了一眼，是一只被撞死的老鼠，被碾压成了一个平面，依稀可辨短小的四肢和尾巴，没有头。它紧紧地贴着路面，像在专注俯视身下的一切。无数辆车从它身边驶过。武志珺从后视镜里继续追寻那张灰色鼠皮，但它转眼已消失在视野中。

       她不由地想起在另一条公路上行驶的情景。那是一条僻静窄小的道路，通往一所学校。路面坑洼不平。一侧是一睹两人高的墙，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另一侧杂乱地长着些树木和生命力旺盛的蕨类，野草。某个时节这些树上会飘落下白色飞絮，在空气中懒洋洋地悬浮，然后轻浮地落在行人的肩上，汽车玻璃上，或是跃过那堵墙去往不知名的天地。她就是在这里看到过一只皮开肉绽的死猫。她远远地就看见地上一滩污红，是血浆混合着泥土的粘稠色泽。一只黄白相见的猫躺在地上，肚皮破裂开，翻涌出深红的血色以及泛着青光的内脏。那些混着各种液体的组织器官带着一种自由奔放之势铺摊开来。猫腹像一个巨大的黑洞，一旦被打开，各种恐惧就四散到空气之中，带着得逞的恶意威胁着四周的一切。武志珺不敢看那只猫的脸。她害怕从中辨出任何情绪。她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想象它如何被撞，如何嘶吼，如何呻吟。尤其是它的眼睛。她害怕那眼睛还保留着撞击的一瞬释放出的惊恐与哀嚎，又或许是一种还来不及反应的平静与错愕。可当她驶到近处时，还是不自觉地放缓了车速，去搜寻猫的面孔与表情。

        猫，闭着眼，像睡着了一般。

       说不清这些瞬间为什么如此令人印象深刻。武志珺想，也许这就是伍尔夫说的“存在的瞬间。”

       她还记起小时候在自己课桌里发现了几只被装在纸盒里的小鸡。浑身长着嫩黄的绒毛，带着新生的濡湿，安静虚弱的拥挤在一角。她那时不过八九岁大，可分明已经感受到一种受情绪涌动而产生的热烈。她小心翼翼地捧回了那几只小家伙，兴奋地告诉父母它们从天而降的美妙，并热切盼望他们能像她一样投入这场欣喜之中，讨论譬如在哪给它们布置柔软温暖的新家，喂它们吃点什么，接下来要如何训练它们在允许的范围内遛弯......遗憾的是，这些嫩黄的家伙并未得到父母的眷顾。武志珺记得比起讨论它们的未来生活，父母更在意的是它们从哪来，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跑到她的课桌里，会不会有人恶作剧，这些黄毛有没有携带什么病菌.......武志珺发现自己没法回答这些问题，因为她一个也说不清。黄毛们被父母如何处置她记不清了。她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纸盒被端走无力反驳。她坐在书桌前发呆了好长时间。也许她觉得自己很没用，也许觉得父母不可理喻，也许是恨自己是个孩子。

       很多年后她在街上看到一个中年男人蹲在路边埋头抽烟。身旁一条细绳上栓着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那是只无毛的小土狗，瘦骨嶙峋，显得眼睛更大。它望了望武志珺，没有叫，平静地把头转向别处。武志珺花了30块钱买下了它。它被抱起的时候很顺从，对旧主人似乎也没有丝毫留恋。她带它回家，叫它多多。母亲语气里有些责备，因为她父亲从来不喜欢狗。不，是不喜欢一切动物。但母亲还是帮着给多多洗了澡，还给它缝了件白底蓝花的小衣裳。她还记得它一穿上那件衣裳，全身就像触电了似的僵直不动，直到给它脱了下来，立刻飞奔着在家里每一个角落撒欢。此后它有了自己专用的小碗，里面盛着乳白的牛奶。它每次扑腾着喝奶的时候，总是一头扎进碗口，发出呼呼的允吸吞咽声，有时还兴奋地抬起后退，恨不得把碗舔出个窟窿。那模样滑稽可爱极了，让武志珺难以忘怀。可有时她也觉出一丝可怜。也许那个蹲在地上抽烟的男人并未好好对待过它。多多也像其他幼崽一样，醒着时总是一刻不停的奔跑玩耍，不一会就累瘫在地，呼呼入睡。待晚上武志珺上床休息时，它撒娇地扑腾床单，小爪子不断发出撕拉声响。武志珺笑着把一只脚伸给它，不时的动动脚趾头。多多就会兴奋地跟指头玩上好一会。有几次武志珺醒来发现它蜷曲着小身子睡在她床下，一步也没离开。它的活泼可爱并没有得到父亲的垂怜。好几次它试图靠近父亲撒娇取悦，却被无情地赶开。只有母亲尚且对它存有一丝怜意。每每唤它名字，给它做些吃的。一次下班回家，遍唤不着它。寻遍了它喜欢躲藏的角落也不见踪影。母亲这才告诉她，父亲把多多送人了。还安慰说那是一家养狗的人，会善待它。此后没多久听说那家的狗得了病，多多不幸被传染病死了。武志珺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同父亲争论以及伤心愤怒。只是多多就这样彻底消失了，终其一生也没能有个安稳的家。武志珺被一种自责笼罩，她常常想起在街上遇到它的时刻。说到底她仅仅是可怜它，以为能救赎它，到头来她只是高估了自己。除了给它一个名字，以及片刻希望以及满足自己的同情和高尚以外，再没有更多，甚至加剧了它悲惨的命运。或许跟着抽烟的男人在马路上盲目流浪的生活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被武志珺自以为是的粗暴给葬送和终结了。

       她眼睛有些湿润。这么多年她始终不愿意去回顾这个瞬间。她开车驶下辅道，心里空落落的又闷堵的慌。再过一个三岔路口就到家了。仿佛在提醒她准备关闭对这些时刻的浏览。被挤压地密不透风的生活没有空间可以盛放对一只流浪狗的悼念，多愁善感常是一个不怀好意又满带嘲讽的字眼。

        等红灯的时候她看见一个佝偻的妇女正站在她正面的那栋临街二层旧居民楼的露台上。那里堆满了各种纸皮纸箱和花花绿绿的塑料瓶子。那个女人正弯腰把什么东西一一装进一个大编织袋里。她灰白的头发里夹杂着一些烫染后的棕黄，扎成一个马尾，更显得头发少的可怜。突然她立起身子，焦黄的面孔整个露了出来。武志珺这才发现她只有露台护栏那么高。她手里拿着一张才压平整的黄色烟盒，愣愣地发了会呆。片刻，又弯下身子埋进了编织袋里。直到绿灯亮起，她再未抬起过头。

       武志珺松开刹车，车兀自驶向前方，把那些不幸的生命留在原地，等待属于他们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