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籍邵东县城,孤身在湘西邮政局工作的他个矮壮实,不知什么原因与千里之外的涟源阙姑娘结合(姓阙名秋珍的姑娘)了。阙姑娘牛高马大,能说会道,喜怒哀乐写在脸上,两个性格完全相反的人是真正的互补了。
小小佘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认识他时,他已到邵东邮局工作。小小佘自诩为沉默寡言的人,但与他比较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他是正宗,我是假货了。他每天下班回来都很迟,中午是一点左右,晚上是九点左右,回来就吃饭,然后收拾碗筷,洗碗拖地搞卫生,没什么事做就一屁股坐沙发上,然后纹丝不动像一座雕塑。不管家人为一件事热烈讨论,各抒己见,还是为观看电视节目中的人物争得脸红耳赤,激烈交锋,他始终不发一言,惜言如金,闭目养他的神。他的休息就是闭目养神,不看书,不看电视,最多看几张报纸。他没什么朋友,相处的五六年里未见他带一个朋友到家里来。亦未见他有什么不良嗜好: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脾气亦特别好,未见他动怒生气。更难得的是他身上没一分钱,发工资就一分一厘交给老婆,包括任何奖金或物品,是主动交,好像钱是烫手山芋,亦是定时炸弹,放在身上危险得很,就是在路上捡一分钱也要上交。不像现在的夫妻,丈夫是千方百计藏私房钱,藏到老婆寻不到的地方;妻子是想方设法“敲诈”丈夫,恨不得榨干夫君身上所有的油水。而且确实钱对他而言没什么作用:烟酒不沾,零食无缘,也不买衣服鞋袜之类,从头到脚都是邮政局发的草绿色帽、衣、裤,穿的是解放鞋,一年四季如此。大概在他脑海里完全没有绯闻、艳遇之类的概念,结婚成家,老婆孩子就是他的全部家当,全部依靠,全部动力。老婆健康,孩子读书上进,家里和睦幸福就是他的梦想。
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他凭着埋头苦干,像机器人一样不知疲倦,没日没夜地工作而当上了邮政系统的全国劳模,享受到北戴河休养的特殊荣誉;凭着帮人代班,脏活累活抢着干的工作积极性,年年评先进,青年小伙,领导骨干无不对他竖起大拇指,称赞有加;他在单位亦不勾心斗角,跟领导也不勾肩搭背,跟同事和平相处,于世无争,唯有苦干,所以人缘出奇地好,好到众口一词:好!邮局分拣邮件,搬运装卸很重的包裹,别人避之不及,他抢着干。无论春夏秋冬,他总是穿一件邮局发的短衬衫,最多加一件草绿色的中山装外套,有时干得汗流夹背,就算是三九严寒,也干脆脱掉上衣,赤膊上阵。或许是长年辛勤劳动的缘故,他临近退休,仍然满脸红润,精神饱满,肌肉鼓鼓,好像健身运动员一样,浑身有使不完的劲。都说心宽体胖,确实如此。他每天到邮局上班,全部心思用到工作上,下班回家,热茶热饭热炕头,不用操心,有能干的老婆撑着,天塌不下来。从邮局到家大概500米,两点一线,周而复始,天天、月月、年年如是。一般的男人,年轻时肯定要疯狂一阵,玩耍通宵不归也是有的,稍有责任者如小小佘之类,每每第二天归屋,心中不只是忐忑,而且生怕老婆说名堂,毕竟通宵不归不对的。但一辈子在邮政局工作的他从未有过如此记忆。
同是男人,相比而言,我就很令他失望,烟不离手,嗜酒如命,爱打牌,爱唱歌,爱玩耍,他很是看不惯。但从未当面批评过,只是背后很担心女儿的命运而已。因为玩,一般的男人都想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玩,不希望有羁绊,所以常常酒醉饭饱之后不知道自己姓啥,如果饭桌上有一红颜知己,更兴奋了;如果没有,就幻想,在酒精的刺激下便满脸通红,把老婆忘得干干净净。大概他也耳闻一二,所以后来我去他家,见到他打招呼,他基本上没反应,偶尔在喉咙里“嗯”一声算是回应。其实他是很反感的,在他的世界里,抽烟喝酒纯粹浪费钱,是暴殄天物,如果还想别的女人,更是大逆不道,是头顶上长疮,脚底下化脓一一坏透了。他不浪费一分钱,因为每分钱是辛勤劳动的汗水换来的;他也不幻想别的女人,因为牛高马大的女人就是此生最爱,没有她,何来儿孙满堂,幸福美满的家?所以里里外外都是她说了算。小小佘成长的环境刚好相反,父亲是山,是家里的顶梁柱,任何事都是父亲说了算,父亲是权威,说一不二,母亲则是唯唯诺诺,唯父亲马首是瞻。在大男子主义家庭里长大的男孩,虽然弱弱的,但满脑子充满父权思想,不把老婆放在眼里,也像父亲一样说一不二,而老婆是“母系社会”的环境下长大的,自然看不惯,百般反抗,俩人博弈的结果是小小佘认输,“好男不跟女斗”,不过小小佘虽愚,但藏点私房钱也是小菜一碟,她也知道,但为家庭和睦计也算了,“水至清则无鱼”嘛。
1995年8月份,退休不过半年,平时身体棒棒的岳父忽然得了脑溢血。从生病到去世的3个多月里,他一句话未说,就那么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除了脉搏跳动,偶尔流下两行清泪表明还有生命特征外,实际上与死人无异。那时要喂点流食都特别困难,因为他不会张嘴,需用筷子撬开嘴巴,喂几匙肉汤也溢了出来,到死时,体重从160多斤瘦到几十斤,实在让人不忍目睹。
不苟言笑的人走了20多年,小小佘搜肠刮肚回忆相处几年他说的话,能留下印象的实在没几句。记得有次来了客,岳母买了一只大母鸡清炖,然后留下部分给经常加班的岳父吃。他回家后见吃鸡,便咕噜一句“鸡又贵又不好吃”。说是这么说,却几分钟狼吞虎咽,一扫而光。另一句是小女年近30岁,媒人介绍了一个读过中专的乡干部,他说了一句“大学生嫁中专生”。为此他女儿大发脾气,把家里的固定电话机都摔坏了。
一个不爱说话的男人走了,他或许一生说的话比别人一年说的还少,不知道他在另一个世界里是否还如此金口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