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


那天,方合遇到了一个人。

她坐在阅览室的窗边,窗外的阳光斜着洒进来,汇成一道通透的光柱落在她的脸庞。

阳光很暖,也很亮。

天空中大概飘过了几朵云吧,明亮的光忽然变得斑驳,琐碎的光点摇曳着、变化着,一丝丝一缕缕滑过她的肌肤。那光流清缓如潺潺溪水,那面庞姣好如映月醴泉。

方合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在他的视线中,别人的身影逐渐变得影影绰绰,万千光华都落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他盯了她很久,但女生没有发现。那纤纤玉指仍在翻动书页,瀑布般的黑发从指间绵绵划过。她那每一个动作,在方合眼中都变成了带着残影的慢动作。一股奇妙的感觉似柔和的潮涌翻上翻下,挑逗着他的心尖,绵绵不肯褪去。

“你是恋爱了。”听过方合的说法后,冷川一本正经地说着。他顺手点了支烟,任凭氤氲的烟气弥散开来。

“什么?”

“你没听说过?”

“没。”

“让我想想......有点类似于大学毕业以后,政府给每个人分配生活同伴。”

“那怎么能是一回事......”

“我也就是打个比方。你这种情况真的少见,谈恋爱是母星人爱干的事。毕竟咱们和地球母星上的人类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了?”

“你看看外面——”冷川敲了敲身侧的窗户,信手指了指天:

那本该碧蓝的天幕蒙着翳般的灰霾,本该耀眼夺目的两个太阳根本不见影踪。街上的人们在灰霾中出现又消失,一个个低着头蒙着面。整个世界像是被泡在了浑浊的福尔马林中,行人则像是被制成标本的尸首,僵硬而木讷。

“这是颗工业星球。我们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能致癌,我们喝的每一口饮用水都能杀精。我们不是人,是工作的机器、是干活的奴隶——”

正说着,酒吧大门叮当一声被推开,进来几个满身机油的技术工人。他们没戴面罩,嘴里叼着手卷的粗制烟卷,每一吐息都喷薄出呛鼻的粉尘味儿。他们大概刚从矿井上来,喝两杯后回去继续挥汗如雨。

“看到没,这才是这里的生活常态。”冷川吞吐着烟圈,顿了顿继续说:

“咱们大学生平时住在地下大学城里,环境比地面上好太多了。你爸妈都是警官,你家室还行,应该很少见到这种场面吧?”

“我......”方合失神地盯着那几个工人,看着他们灌下几口啤酒后又匆匆离开。

“所以呀,社会上的普通劳动者普遍活不长,生育功能受损严重,大部分人都没法生育后代。没了生育功能,也就没了所谓的性欲,当然没人谈恋爱。”

“长此以往,整个星球上人们的基因严重同质化。所以政府才想出个‘分配生活同伴’的方法,给每个人基因测序,强制让基因差距大的人结婚生子,提高后代基因多样性,减少遗传病。”

冷川顿了顿,吮着烟嘴儿:

“你懂我的意思吗?在这儿,多数人不想、也不能谈恋爱。”

方合半晌没说话,一直阴着脸。

“哎呀,你也并不用这样。”察觉气氛不对,冷川赶忙改口,“我是说,你要实在想谈恋爱,最好和她做个基因比对,看看能不能生育后代,不然会很麻烦的。政府的新政策是不服从‘分配生活同伴’条例的情侣,要判死刑。”

“判死刑?这也太严重了吧!”方合一拍桌,差点叫起来。

“那没办法。再不生孩子,这颗星球的人们就要绝育了,以后哪儿来的劳动力啊!”

“我知道了。”方合说着,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他的心砰砰作响,脑袋里嗡嗡不停。

她叫阮依。只用了短短几个月,他们俩就成了学校里的名人。即使躲到林子里,周身还是隐约能听到那些好事婆们叽叽喳喳的笑声。

这也没办法,他们是这所学校十年来第一对真正的情侣,自然会激发其他人类八卦的天赋。

但是,坠入情网的新鲜感让方合完全忘却了冷川的忠告。

脑子里好乱,干脆什么都不管了。方合倚着树干,任凭身体下滑坐到了草地上,阮依也跟着坐下。

“好烦啊。”方合说着,嘴里吧唧吧唧嚼着橡皮糖。他抬头,耀眼的阳光被翠绿的树冠割成一块一块,零碎地洒到草地上,映出一地翡翠的光影,斑斓得像是梦境。

头顶的天空其实是一块穹顶形的巨型显示屏。虽然很美,但这些都是假的:假的阳光,假的蓝天,假的春风。

“还有么,给我一块儿。”阮依说,两眼无神地看着前方。方合一掏兜,甩出一袋糖扔到两人之间的地上。他俩轮流伸手掏糖吃,谁都不在言语。

“剩最后一个了。”方合拿过那个瘪瘪的糖袋,从里面揪出一条长长的糖来。他把糖袋撇到一边,咬住糖的一头,

“我也想吃。”阮依探过头来,一口咬住糖的另一头。他们谁都不想让,同时猛地一吸,俩嘴唇子就怼在了一起。

“死鬼,咬住我舌头了......”阮依瞪着一旁欣然嚼糖的方合,两抹红晕浮上了脸。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一阵清风拂来,像只奶猫在人身上蹭来蹭去。光都被吹乱了,斑驳着摇曳成星星点点破碎的晕圈。树叶抖成一片沙沙的交响,草地匍匐着织成一片油油的绿海。不知哪里来的花香也悄然而至,丝丝缕缕钻进人的鼻腔,不停挑逗着人的感官世界。

“快毕业了啊......我们走吧。”阮依突然说。

“我不走。这儿多好啊。”

“不,我是说,我们去旅行吧。”

“旅行?去哪儿?”

“去别的星球,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不想在这个殖民星球待了。”阮依看着远方,满脸都是憧憬。

“为什么要去别的星球?咱们在这儿有体面的工作,有家人有朋友。再说了,最近的星球距离咱这里有几十光年远。飞到那里,我们都老了。”方合嘴里叼着一截草,满不在乎地说。

“当然不是坐飞船去了,笨蛋。”阮依晃了晃方合的脑袋,语气里略带愠色。

“母星的科学家们开发了一种新技术:用亚空间通讯频道将人的意识传送到别的星球上,在那颗星球上成体克隆出一具新的身体。新身体加上你的意识,我们就能在异星旅游了。”阮依解释着。

“这算哪门子旅游?游山玩水的是你的克隆体,跟你自己有什么关系啊。”方合怼了回去。

“当然有关系啦!你的克隆体会代替你体验异星的美景。旅行结束后意识传回你的身体,你就能得到那些专属于你的旅行回忆了。”

“传输的意识只是你本体意识的备份,也就是说旅行的同时你还能正常地工作。生产效率在旅行的同时不会降低,一举两得。”

“虽然感觉不太靠谱,但还挺有意思的。那我们就去旅行吧。”方合伸了个懒腰,“正好我想去看看传说中的地球母星。咱们这里创造的财富大部分都运回了母星,那里应该很富足吧。”

“好啊,那我们一言为定。”阮依伸出右手小拇指。方合照做,和她拉钩约定。他的手指碰到她手指,察觉到一阵冰冷的触感。

“你的手好凉......”方合捧起阮依的手,轻轻吹着哈气。

“哦对了,前几天那个基因鉴定结果出来没?”方合抬头,突然问。

“嗯。出来了。”阮依盯着远方淡蓝色的天空,声音如梦呓般微弱。

“我进能源所了。”

“太棒了!恭喜!”

两人一碰杯,黄澄澄的啤酒溅了满桌。冷川和方合并排倚在吧台边上,突然陷入了沉默。

“你这么优秀,前程大好啊。”方合打破沉默,锤了锤冷川的胸口。

“过奖了。在能源所做软件是份安稳的差事,几乎没什么技术难度,维护好那几台反物质堆就行了。”本该大喜的时刻,方合竟然从冷川的话里听出几分忧伤。

“没办法,高级岗位都在母星。在咱们这里,不需要什么创新,只需要机械化地劳动就行了。唉,这么想想,我们和那些底层劳动者有什么区别......”冷川咕咚咕咚咽下两口酒,眉头紧缩。

“倒是你。”冷川转移开话题,“都进中央警局了。你才是前途无量啊!”

“哪里哪里,不过是当个小警官糊口罢了。我爸妈都是小警员,没什么太硬的关系,我大概也混不到高层吧......”方合说着说着戛然而止,两只手揉搓着那只大大的啤酒杯,双眼有点失神。

“怎么了?有事儿?”

方合咽了口口水:“你听说过意识传输吗?”

“意识传输?”冷川捏了捏下巴,“听说过,好像有人想用这种技术开发星际旅行。不过,还有人想用这种技术来流放犯人......”

“对对对,就是这个!阮依说想去旅行呢。”喜悦的神情重新回到了方合脸上。

“别想了,肯定很贵,一二十年内别想了。”

“啊?要那么久。”方合像只瘪了的气球一样缩到身后的吧台椅上。

“而且那种技术不安全。据说前段时间出了事故,有一个克隆体被塞进了两个意识,然后他就自爆了,具体为啥科学家也解释不清......”冷川瞥了一眼方合,他的表情已经蔫了。

“别说这个了。你们俩的基因鉴定出结果了没?怎么样?”

“出了,阮依说没问题。我听她说好像是啥啥百分之二十八......”

“致病等位率百分之二十八?”

“对,就是这个。”

“我靠......我很抱歉,不该问的。”

“怎么了?”

冷川一愣,忽然明白过来:原来方合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都是......真的吗?”

那只颤抖的拳头中攥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再睁开眼,方合眼前的世界是扭曲模糊的,眼前的人和物都好似被裹挟进了某种胶质,精致的世界变成了由几个圆圈拼凑出来的抽象画,扭曲地反射着陆离的光影。

“我这是怎么了,冷川儿?我好像看不清了。”

“笨蛋,长这么大没哭过吗?”

是吗?怪不得手上粘了水,触感黏黏腻腻的,让人很不舒服。

“她......为什么?”

冷川摇摇头,看了看身边这个可怜人,看着豆大的泪珠从圆睁的双眼里直直流出来。初恋嘛,总是刻骨铭心的。

“为什么......前两天还好好的......”

很明显阮依在欺骗这个可怜的情种。自从这俩人好上以后,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黏在一起。就算阮依想劈腿,她也得有这个时间啊。

“那个男的是谁?政府分配的吗......”

照片里那个男的,隔壁化工院的院草。人很随和,跟他合个影应该不难,加几块钱没准儿还能一起摆个亲密姿势什么的。

“我不想她离开我......”

这女人的选择没错。他们要真的在一起了,抓住绝对会判死。命运早就决定了,他俩在这样的社会里是不会有善终的。

快刀斩乱麻,真的很明智。

但现在的方合想不到这些,他脑子里大概只剩下了那句冷冰冰的“我们分手吧”。

“我......我想把她抢回来!”

“别傻了。”冷川突然说。

轰隆两声雷,带来一夜瓢泼的雨。

“别回去了,咱喝一晚上。”冷川招手揽过一大扎啤酒,咕咚咕咚灌进了方合的肚子。灌得差不多了,他自己把杯底喝干净,又叫来一扎。冷川酒量不行,方合却堪称海量。方合喝了吐、吐了喝,冷川负责打扫残局,最后他们都酩酊大醉,两个大脑门顶在一起互相支撑着。

“冷川,我问你个问题......”

十年之后。

今天是周日,现在是早上七点。

方合走在去往警局的路上。

警局在市中心,那边的楼很高,高得一眼看不到顶,千奇百怪的尖顶插进城市上空的灰霾中。天甫破晓,光不像,像笼在黑暗上的白灰,轻轻一抖擞就飘进了污浊的空气中。

一步一景,方合走得很快,像是赶着奔赴一场不敢迟到的宴席。不知何处飘来的钟鸣,声波横贯着耳膜一闪而过,却久久在他心中共鸣。

“嘟——”

哪儿有什么钟鸣,不过是嘈杂的车流和凌乱的鸣笛。警局就在眼前了,可他身前的地面突然变得像橡皮糖一样软,脚上微微用力就抖个不停。他不敢迈步,直直僵在了警局门口。他突然有点后悔:

能成功吗?

她会接受吗?

自己这些疯狂的想法到底从哪儿来的呀?

稍一回想,他想起了那时的撕心裂肺,天都要塌了。

再一想,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无法释怀。那晚,酒壮怂人胆,疯狂的计划横空出世。

再后来,能源所出了事故。反应堆炸了,炸了半座城,很多人死了。负责人死的死,逃的逃,没死在现场的都拉回来枪毙了,只有冷川成功逃出来了。这个傻货还看什么刑法啊,被抓住只有死路一条。

对于绝处逢生的冷川,最合理的做法应该是隐姓埋名浪迹天涯。但冷川逃出来后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联系方合:

“喂,二愣子,还想旅行吗?还想把她抢回来吗?哥帮你!”

自己山穷水尽了还能为兄弟掏心掏肺,他到底图个什么?

方合头痛欲裂,本就不灵光的脑袋烫得像烧红的烙铁。

用力一蹬,脚力终于不软了。方合走进中控室,微笑着和几个通宵值班的小技术员应和着,一个接着一个把他们打发了出去。终于到了插U盘的时候,他的手却抖个不停。

完成,方合离开警局,去往关押重刑犯的监狱。

重刑犯的监狱在另一栋建筑,方合绕了半天才走进去。他又来到了那间牢房:这几天他经常光顾的地方,甚至比光顾自己的卧室还要勤。两个特种警员把守在门口,方合轻车熟路地塞钱。两人对视了一秒,识趣地打开了监狱门。

“今天你就要执行死刑了。”方合对床边那个中年男人说。

“你真的敢信我吗,小子?”男人把他那鹰钩鼻转过来对准方合,像支上了膛的手枪。

“当然。您的家人我会妥善对待,至于怎样对待,要看您的表现。”方合的语气冷得像刀尖上的寒光,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小子,我知道你要干什么。我也不傻。”

方合原地石化,男人的话出乎了他的意料。

“再乱说,我打断你的腿。”

“不不,小兄弟。你不是个坏人,反而正义得要死。”

这句话直戳方合的下怀。他心虚地闪开目光,冷汗顺着脸颊滚到下巴尖。

“能让好人放弃底线的事真的不多。不是为了亲人,就是为了爱人,对不对。”男人好像在自言自语,声音越来越低,这一袭话可能也勾起了他心里某个遥远的回忆。

“听我一句劝,小子。别太冲动,不然会下地狱的。”

他指了指自己,食指在脖子上划了一下,嘴角不怀好意地弯起。

    几天前。

方合收到了一个新的电子邮件。有点意外,是阮依发的:

“方合:

这么久没联系过你,冒昧打扰了。

附件里有个快递单号,这几天会有个脑机寄到你的住所。

是用来旅游的。单位发的,不要钱,多发了一个,我就想到了你。你平时做警察挺辛苦的,正好找个机会放松一下。

时间是这个星期日,上午十点左右开脑机,开机窗口只有半个小时,千万别忘了。”

方合暗自摇摇头,苦笑一声。自从分手,他很阮依几乎断了联系。听说阮依分配到了个金龟婿,他是当前全球财力最雄厚的财阀——脑机旅行公司的CEO。

那她现在应该过得很好才对。

“咚咚咚”。

冷不丁响起一阵敲门声,那台脑机送到了。

“莫名其妙的。”拆开包裹,层层包装之下是个半月形的灰色仪器,长度仅有一指。他抱着电脑飞奔到冷川的藏身之地。

“不是说过没啥事别找我吗?你想害死我吗......”

听方合说完,冷川“噗”的一声把嘴里的茶喷了出来。

“我也很意外。”方合显得很冷静,其实内心里早就抖成一团了。

“只是个巧合吧。她请你去哪儿旅游?”

方合打开了附件,“母星。”

“把详细情况都拷到我那台笔记本上,具体时间、脑机发射频率、亚空间频率、传输窗口班次啥的。”

“好的。”方合照做了。

“还有,犯人找好了吗?”

“找好了。”

“靠谱吗?”

“本来就有风险,不好说。”

“具体资料给我看看。”

方合在电脑上调出了那个死刑犯的资料。

“不行不行,这个绝对不行。”冷川看过,脑袋几乎摇成了筛,“你看看他为啥被判死刑:违反‘生活同伴分配条例’。这货跟你一样愣,你居然信得过他?”

“这是最合适的一个了!他家人我都安置好了,他本人情绪很稳定,同意帮我这个忙了。”

“万无一失,必须万无一失你忘了吗!但凡稍微出一点岔子你这辈子就毁了!”

“凡事都有风险......”

“你给我听好了二愣子,我已经完蛋了,我不想看着你的未来也毁了!”冷川吼起来,青筋爬上了憋得通红的脸颊,“要不怕风险我们为啥要绕这么大一圈!直接把每个克隆人的意识都复制一份就能把那儿炸个底儿朝天了!”

这下方合彻底没话说了。他站到冷川身侧,抚着他的后背。

“消气消气,我都听你的。”方合连连说着好话,搀着冷川坐到板凳上。冷川嘬了两口茶水,长舒一气,眼中忽地闪过一丝异样的光。

“不过确实没有百分百保险的办法。”冷川摇了摇头,“就他吧。按计划行事,过几天就要接通脑机了。”

方合一愣,不懂冷川为何突然妥协了,这不是他的风格。

冷川信手从笔记上拔下一个U盘:“把这个U盘插进警局的中控计算机,程序会自动执行。插完U盘你就走,别的什么都不用做。如果发生了啥意外,U盘里有个文件叫‘应急预案’,到时候你看一眼......”冷川讲着,突然发现方合在盯着冷川的电脑屏幕看。

“诶,别看了......”他匆忙用手掩住屏幕

“你,你在看刑法?”方合问道。

“那当然了,我得知道自己被抓以后会怎么样啊。”

“会怎样?”

“你别管了。”冷川摆了摆手,“回去吧。别担心,那个程序会搞定一切。”

方合郑重地一鞠躬,默默离开了。

“你啊你,这么多年都没变。太正直,好糊弄。”冷川看着漫着霓虹的浑浊夜空,暗自慨叹了一番这个世界的美好与丑恶。

明明那样缤纷,却黑暗得令人胆寒;

明明那样多彩,却单调得惹人乏味。

从小老师就教导我们要辩证地看待世界:光明与黑暗并存,正义与邪恶并行。但这都是骗小孩子的鬼话啊:

这个星球太压抑了,政府只顾压榨劳动力。人的健康被剥夺了,人繁衍后代的天性被压制了;就算是选择爱人的自由,也被教条化的程式迫害得体无完肤。

虽然现在有了星际旅游的手段,但人们也只能匆匆瞥一眼其他星球的美好景致。而他们真正的身体,仍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狱中机械地劳作着,为母星的人们创造着富足与安逸。

所以,在这样的天空下待久了,即使体味到一丝一线的美好情思,都不忍放手、不可释怀。

他们也是这样想的吧,不然怎么会做这种傻事呢?为了爱情而死,也比自己这样窝窝囊囊的好过千倍万倍吧。

周日,早上八点。

要开脑机了,那是个很有仪式感的事。方合离开重刑犯监狱,往冷川的住处走去。他好紧张,手心不住地冒汗。

那个邪恶的计划在那个宿醉之夜诞生。

现在的社会自诩文明,明面上废除了死刑,改成了所谓的“流放缓刑”——就是把人的意识传输出来,注入克隆体后进行劳动改造,然后把本体枪毙。一代克隆体死了,意识转出来再注入另外一个。从此,这个人不再是人,而变成了永世免费的劳动力。在这样一颗追求效益的星球,这种刑罚一经提出就受到了统治阶级的热烈欢迎,已经施行了多年。

但对于被行刑者,这种刑罚,比直接枪毙恐怖千倍万倍。

然而,死刑犯在行刑时要用到脑机——和旅游用的那种是同款。

“如果流放频率和旅游频率混在一起会怎样?”宿醉之夜,方合问着。

“那恭喜死刑犯了,他可以去旅游了!”冷川嘻嘻哈哈地说。

“开个玩笑。旅游频率优先级更大,死刑犯确实会被带倒旅游目的地。但一具肉体永远不能容纳两个灵魂。还记得吗,会自爆的!”

“作为警察,我可以过去调查,把被死刑犯附身的家伙挑出来。”

“对呀,可没准儿他提前就自爆喽——”

“那再好不过了。现场乱作一团,游客惊慌失措四下逃命喽——”

“警察叔叔这时就要出来维持秩序喽——”

“疏散人群喽——”

“趁乱拐走某人喽——”

“他们就可以私奔啦!”方合笑得很大声。

“最棒的是,谁都不知道他们跑哪去了,所有证据都销毁了!那边的两人可以浪迹天涯,而这边的两人完全不会受到影响哦!”

太美好了。

怎么想怎么好。过了这么多年,每每想起两人的计划方合都能乐出声来:因为它是无懈可击、天衣无缝的!

梦碎得突如其来。

隔着很远就听到了那一片轰鸣的警笛,警车横七竖八将冷川的公寓楼围了个水泄不通。一片摇曳的红蓝光影中,冷川缓缓走出了楼门,双手反绑在身后,屁股后面跟着一溜警员。

方合僵在原地,下巴几乎掉到了地上。

到底怎么了?

“U盘,U盘......”冷川一拍脑袋想到了那个“应急预案”,他冲进街边一家网吧,在老板错愕的叫喊声中亮出了自己的警官证,飞速扎到机子前,拍开电源、插入U盘,颤抖地点开了那个文件夹。

里面是个视频,冷川提前录好的。他端坐在板凳上,右手扇着蒲扇左手夹着烟,说话了:

“二愣子,你不会还觉得那个计划完美无缺吧?别逗了,那就是咱俩拍脑袋想出来的,漏洞百出。你想想啊,最最简单的一点——”冷川说得很急,喷了满屏幕的唾沫星子。

“最简单的一点:不可能销毁所有证据!就算能删干净黑客入侵的痕迹,还有那么多摄像头呢,但凡一台摄像头拍到你作案地镜头,你就彻底完了!”

他捂着脸。

“我告诉你方合,你就是个憨货、不识时务的傻子、一根筋儿的情种、满脑子浆糊的猥琐痴汉!”

他骂着骂着,哭了,两只手捂着都止不住。

“拍脑袋就干,这种事怎么可能成功?这不是儿戏啊,你这是在用命成就你的风流韵事啊!”

“我早就决定了,这个忙,我帮定了!我爸妈都死在矿井里了,你是我这世上唯一爱的人!我看不得你哭,看不得你为了那个女人把一辈子搭进去!”

“我翻过刑法了。有一种方法可以判死刑,立刻执行——公开袭警并致人伤亡。我会控制好时间,十点左右保证能执行死刑。”

“我昨天黑进了警察的系统,把所有联网脑机的程序都改了。我的意识波会混进你们的旅游团。最后,我自爆,你带着她跑,别回头!”冷川的泪干了。他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还有,那个U盘里什么都没有。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干任何事:因为会留下证据!我已经完了,早晚要被抓回去执行死刑,永世不得超生。与其那样,还不如帮你一把,死个痛快,死个轰轰烈烈!”

“十点,准时开脑机,剩下的事,交给我。”

视频戛然而止。方合低头看了眼键盘,发现上面滴滴答答全是水。

“又在哭啊!我不想再哭了——”他的尾音拖成了嚎啕大哭,压过了外面轰鸣大的警笛。

用了近两个小时,方合奔到了警局,大楼侧面那些漂亮的玻璃幕墙上满是弹孔,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鏖战。

方合怔在原地,眼神直勾勾的。他的手哆哆嗦嗦地将脑机塞到耳郭中,郑重地按了下去。

方合赤条条地在母星醒来。

他身处一个逼仄的房间中,四壁泛着银色的光场,光滑得像上等的绸缎。他从墙上挂钩上扯下一尺素白的毯子裹在周身,踉跄着走到外面。

走廊中有几个行人,一个个都像方合一般裹着毯子遮住关键部位。他们匆匆地往一个方向赶着,方合晃晃悠悠地跟了上去。

“冷川!”

他突然大吼一声。

真的会有人应答吗?他成功了吗?

人流依旧木讷地前进着,丝毫没有注意到方合的叫喊。

就算成功了又能怎样?人已经死了。这边这个,真的还能算是冷川吗?

“方,方合?”

他回头,飞甩而出的泪曳成一道银白的光轨。

方合看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冷川?”他说,声音勉强盖过自己粗重的吐息。

“我说过了,剩下的事,交给我。”

方合一把抹净了泪水,跑到冷川面前,张开双臂,然后,一拳打在冷川脸上。

“你打吧,我都为你死过一回了,再被打一顿没什么。”冷川被冲倒在地,揉着红肿的左脸站起身,笑了起来。方合阴着脸,举起左臂又打来一拳。

“别闹,听我说。”冷川伸手接住一拳,明显感觉到方合已经力竭了。

“听着,计划失败了。现在这个身体里,只有一个意识!”

“什么?”方合黯淡的眼睛突然回过神来,“那你不是白死了......”

“别慌。我现在可是潜逃的死刑犯,刚才我可开枪打伤好几个人呢。警察不久就会找上门来,到时候我再大闹游客中心,你俩趁机......”

话还没说完,方合紧紧抱住了冷川。

“不行,我不会让你冒险的。我要带你逃出去。”

“逃?别天真了。”冷川推着方合,顺人流来到游客中心的大厅。

这是个无比宽敞的光场形舱室,头顶盖着一具半球形的巨型穹顶,由无数三角形玻璃板拼接而成。穹顶正中央开着圆形的通光扇,在那里,阳光聚合成一束暖黄色的光柱从天而降,玻璃板透射的光斑众星拱月般沿着螺旋线顺穹顶的轮廓一路倾泻而下,像天瀑、似流萤,宛如女神的裙摆般轻盈飘逸。

“看到了吗?”冷川顾不上方合惊异的眼神,指着大厅周遭来回巡逻的警员。

“这儿是半军事化管理的地方,安保很严密!我们闯不出去的。旅行结束,这个身体会被销毁,我也就可以安息了。”

“我不想让你死。”方合郑重地说着,“会有办法的。”

“反正我想不到万全的计策了。咱们,被现实将军了。”

冷川倚靠上一扇通天的落地窗。窗外风光旖旎,半月形的超级瀑布横在地平线上,一圈圈密林勾勒出瀑布的轮廓,两个太阳挂在天边,暖黄的日光给瀑布中翻腾的白浪镀上一层金边。这座建筑大概地处高地,天高水长,旖旎的光景明明尽收眼底,却好似远在天边。

可惜,再美的景也进不了两人绝望的心。

两人找到衣帽间穿上衣服,一路上还在思索着。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个身体是谁的?”方合问。

“我不知道。他的主人大概是没来......”冷川耸耸肩,笑出了声。

“发生这种事几率微乎其微啊。明明有这么多游客,我的意识却偏偏进入了一个没有意识的身体......”

“等等,”方合若有所思地盯着方合现在这张脸,“这个人,我见过。”

阮依赤条条地在母星醒来。

她裹着毯子跑到衣帽间,换了身行头,匆匆跑到一个不起眼的服务器维护站。不出所料,里面只有一个人。阮依悄悄来到那人身后,一手刀劈在颈动脉窦上,将她劈晕。她揉了揉酥麻的手,利落地换上那人的外衣,拿上她的身份卡,腋下夹上一台笔记本后匆匆离开。

阮依顺着地图来到中央机房,圆形的大厅中摆着一圈圈电脑主机。有几个研究员在场,一个个闷着头没注意到阮依的出现。她找到一个数据接口,连上手中的笔记本,熟练地敲进一行行代码。

事成,阮依长舒一气,合上笔记本离开了。她走到角落脱下自己的一身伪装,又变回了一个普通的旅行者。

现在,只需找到方合就行了。

阮依刚进到游客中心的中央大厅,迎面撞上一个高大的背影。

“强森!你怎么来了?”

冷川和方合两人正烦着呢,冷川背后突然响起一声女性的惊叫。冷川僵硬地转身。

“哦女士,其实我......”冷川支支吾吾地说。面前这个女人身材娇小,生着一头黑色的短发,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右眼和半边皎洁的面容。她的眼睛很大,水灵灵的,现在正闪动着惊异的光。

“等等,我认识你,你是......”

“阮依?”

方合从冷川身后走出,眼中闪着波光。

时间被偷走了几秒。

“方,方合?你们......”她眼中,像是涌着不绝的海潮,水光一圈一圈。

“好久不见啊。”阮依递出了手,挤出一副不自然的笑。两眼一合,挤出两点水光,在空中留下两道不肯消退的光华。

方合没说话。上前,抱紧。

仍是无言。

只因两人在彼此的视线之外,哭成了泪人。

十年了,无人倾诉的相爱相守,终于决堤了。

身边众人的身形淡去。

渺茫寰宇,彼此眼中,只剩下彼此。

日落的余晖铸成一道氤氲的光柱,轻轻围拢着这对璧人。

“呃,我也不想打扰你们。可咱还有正事呢,先想辙行不行啊......”冷川越说声音越小,最后把话头咽进了肚子里。

“对,阮依,我给你介绍 一下。他是冷川,大学同学。”两人终于撒手了,方合给阮依介绍着。

“你是冷川?你怎么在强森的身体了?”她拍了拍冷川,破涕为笑。

“这是你老公强森?我的错,方合,抢了你的女人。”冷川给了自己一拳。

“他有事没来。而且,我跟他也没什么感情可言。喂,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哦,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就长话短说了......”

听完冷川的讲述,阮依没说啥。她来到方合面前,吻了他的颊;再走到冷川面前,扇了他的脸。

“凭啥打我?”

“凭啥?你的命不是命吗?我俩的事,你这么拼命干嘛......”阮依几乎吼着说,语气中分明带上了哭腔。

“我想成就你们俩。反正我也没法活了,就当这是我最后的愿望吧。但计划彻底失败了,你的老公毁了一切。”冷川又给了自己一拳。

“不,没有。”阮依说,眼光突然躲闪起来。

“你什么意思?”方合说,“你不会......”

“刚才冷川也说过,一具躯体中塞进两个意识,会自爆的吧?”阮依苦笑一声,“我刚才复制了所有人的意识,塞进了后面游客的身体里。”

一声雷在方合脑袋里炸开。

“你疯了吗?他们调查会发现是你做的,你的本体会被判死刑的!”冷川吼着。

“我才不管!我已经做好去死的觉悟了!”她的眼睑微微抖着,颊上的肌肉簇拥到眼下,拼命噙着满眼的水光。

“本体死就死了,只要我们逃出去就行了,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够了!”她摇着头,眼里的水光纷飞,串成一链晶莹的珍珠。方合默默搂她入怀,泪濡湿了他的肩头。

“傻女人......你们两个真是一个比一个楞啊。”冷川捂着脑门摇着头。

一声闷响如雷贯耳,大地开始晃动。

又一声,漫天的三角玻璃窗一块块脱落,铺成了满地碎星。

再几声,人群的尖叫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粉尘漫天,狼藉满眼。

“已经开始了。”阮依还颇为镇定。三人被混乱的人流裹挟着,他们手揽着手才没有被冲散。

千辛万苦,他们挤进了某个舱室,与人群分隔开。

“还有一个办法。万全之计。”方合双手拄着膝盖说。

其余两人都愣住了。

“我一直被你们俩牵着鼻子走。现在,轮到我想办法了。”他一把拽过冷川,扯下冷川胸前的身份卡。

“强森,脑机公司的CEO,我说的没错吧?”

阮依点点头。

“这张卡,有公司最高的覆写权限,对吧?”

阮依又点点头。

“用这张卡,可以重启整个游客中心的主机,把所有数据删干净,对吧?”

“原来你是个隐藏的天才!”冷川惊叫,抓过那张卡,“这件事我去办,你们俩抓紧时间跑吧。”

“不行!”方合喊着,迎上冷川坚定的目光。

“我不会死的。我保证。”

他们最后还是走了,阮依拼命拽着方合。

“他不会有事的,”阮依说,“老天爷不会让一个好人死两回。”

尾声

方合挪回了自己的公寓,宿醉,再睁眼,又是灰霾漫天的早晨。

电视上滚动播放着母星的新闻。那个游客中心爆炸了,炸成了一片火树银花。

“经调查,事发当时,脑机旅行公司CEO强森·斯通疑似使用覆写权限清除当事地点主机数据,警方怀疑其协助恐怖组织炸毁游客中心。强森·斯通本人现已被工业星警方逮捕。目前尚无恐怖组织宣称对此次袭击负责,案件还在进一步调查之中......”

“看来成功了呀......爆炸比想象中的要剧烈啊......”方合打了个酒嗝,摇摇晃晃站起身。

他换上了警服。毕竟今天是周一,还要工作呀。

听说今天又爆发了游行,工人们在争取自己的权益。他们高喊着要政府取消“流放缓刑”,高喊着要政府取消“分配生活同伴”的政策。

真傻,怎么可能啊。好好活着就行,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咚咚咚。”

冷不丁响起一阵敲门声。

他赶忙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人:

“好久不见啊,方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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