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爸爸很少喝白开水,他有几个大茶杯,不锈钢的,白瓷的,紫砂的,还有玻璃的。好像只要能开水泡茶的杯子,爸爸都用过。
喝的茶呢,小时候不懂,看见的仿佛都是青褐色的,抓一把放杯里,倒上热水,过一会儿,茶叶漂浮上来,可以喝了。
爸爸喝茶的时候,我也会喝一口,苦得很,有时候有茉莉花的香气,爸爸说是茉莉花茶,我看见茶杯里真的有几片花瓣,不是茉莉花的白,而是茶水的颜色。
长大后,一位朋友自杭州学茶回来,经常带我去茶城转悠,一家一家的喝茶,慢慢认识很多茶,比方说碧螺春,龙井,乌龙,铁观音,凤凰单枞,六安瓜片,白毫银针,黄山毛峰……这些名字对那时的我来说是全然陌生的。
我回家再端详爸爸喝的茶,问他是什么茶。爸爸说绿茶,门口商店买的,也有别人送的,一大罐,或是一小桶的。我不知道价格,也不懂茶,只想我得学学茶了,想知道爸爸为什么离不开茶,茶那么苦涩,真有那么好喝吗。
此后,跟着朋友喝茶品茶,期间各种茶多多少少买了一些,今天喝这个,明天喝那个,备置了泡茶的壶,盖碗,杯子器具,期间不亦乐乎。爸爸看我跟过家家似的,有时候会问,喝个茶,怎么搞这么复杂。喝茶要有仪式感,这是我常说的话。
又买了一堆关于茶的书,首先得知识武装大脑呀。第一本书就是林清玄先生的《平常茶,非常道》,这书名有意思,平常对非常,茶对道,琢磨着肯定有深意。
林先生说茶为“人间奇香”,只要是茶,他都珍惜。什么桂花茶,菊花普洱,酢浆草茶,松子茶,沉香茶,都一一深情诉诸于笔端。在林先生的眼里,茶无一不是好的。
最初读这本书,我惊喜于那些陌生美丽的名字,想着有机会一定寻遍世间好茶来喝,爸爸那些茶实在粗糙得很,他的茶杯也该扔了,好的茶当配好的茶具。
前段时间得悉林先生逝去,重新来读这本书《平常茶,非常道》,是为纪念。偶然读到这一句:
“在我们的生命中不也有许多香片吗?一片又一片,对粗糙的人,飞入了芦花都不见;对细腻的人,如好雪片片,每一片落下来,都滋润了我们的心。”
在清浅纯净的文字里,我慢慢体会到一种感恩与敬畏,之前读这本书,只是茫然地吸取自己需要的某个领域的知识点,和可以作为谈资的或真或假的故事。而此刻心灵深处仿佛被开启,蓦然醒悟。
其实爸爸的爱就是是我生命里的香片,曾经自己年少轻狂,一颗粗糙的心,怎能体悟到他细腻深沉的爱护。
一直认为爸爸喝的有些茶品相低劣,茶杯也粗糙,其实是爸爸珍惜送茶人的友情。每当喝起什么茶,爸爸都记得谁给的绿茶,或普洱,并唠叨着很久没见了,不知他身体怎样。
爸爸不是喝不出别人送的茶品质好或不好,只是他不说,不轻易去评判,不愿意做分别。在他的世界观里,只要登门拜访的都是客人,当以礼敬之心对待,送的礼物都是人家的一番心意,收了就不要挑剔。茶都是可以喝的,能喝的茶无一不是好茶。
林先生在书里的一篇《过眼的繁华》里写到:“世间许多精美事物,只要那种好感觉过了我们的眼,穿过我们的心,我们就算拥有了。就好像满山春天的繁花或秋日的枫红,我们看了,收藏在心里,就已经是我们的了。”
爸爸喝茶的滋味,和生活的滋味无有差别,不是看重这个而忽视那个,同样的心对待,所以他活得自在。是得了茶的滋养吧,七十了,没有三高,眼睛不花,读书写字,自得其乐。
以为自己见多识广,寻到了什么好茶,收藏了什么精美的茶壶,扪心自问是不是违背了初衷。茶的真意,不是来自花哨的泡茶手法,高昂的茶壶,和那玄之又玄,难得寻觅的活水。
好的茶固然好喝,好的茶席确实养眼,可泡茶的人,一起品茶的人不对,那也不算是会喝茶的人吧。
《平常茶,非常道》这本书文字清新隽永,内容丰富有趣。喝不喝茶不要紧,读完这本书,会了解很多关于茶的故事,茶的典籍,和很多禅机灵动的诗句。如果按图索骥找了读,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收获呢。
就像我,起初读这本书,是作为一本习茶入门的书来读,读过便丢弃一旁,以为不过是一篇篇关于茶的“鸡汤”文而已,不屑地以为这“非常道”,谁还不懂,这是在“见茶是茶”的境界。后来读遍茶书,走过茶山,喝过六大茶类的好茶时,真有些“见茶不是茶”的傲然心境了。峰回路转,再来读这本“平常茶”的书,才深深领悟到“非常道”,我心悦诚服地回到了“见茶是茶”的清凉之地。
一路跌跌撞撞,寻茶品茶的路程起起伏伏。一日看到桌上有一大杯茶水,端过来喝,沁人心脾的甘甜。爸爸说不过是一百元一斤的茶枝。我会心一笑,是爸爸无声的指引,我才渐渐领悟到茶的真滋味,唯有平常心才能感知的此刻,这杯茶,这碗饭,这个人。
林先生说,每天的生活真像一杯茶。是呀,在热闹的人生里,喝一杯好茶,和在乎自己的人一起,且能深深地懂得和珍惜,是难得的幸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