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最是擅长写女人的,他的笔下写绝了各色才貌出众的女子。
有“肌肤胜雪、娇美无匹;容色绝丽,不可逼视”的黄蓉;有“冷若冰雪、秀美绝俗;清丽秀雅,莫可逼视”的小龙女;有“烟霞笼罩、恍入仙境;苗条身形,长发披肩”的王语嫣······
写就这些绝世之姿的无匹容颜,任何一个小说作家都不能免去一种“俗套”,那就是没来由的飘仙裙袂,不食人间烟火的无血之肌,还自带一股任何人都无法直视的高冷气质。
当然,我这里并没有批评的意思,反而认为这样的“俗套”是值得肯定的,因为所有正常男人内心都渴望这样类似的画中女子,这样的笔触也乐于让男人去自由发挥想象,自己心中女神的模样。
纵观金书,黄蓉和赵敏是相似的——智计绝伦;小龙女和王语嫣是相似的——飘逸出尘;梅超风和李莫愁是相似的——辣手封情;程英、郭襄、公孙绿萼是相似的——一遇杨郎误终身······
却是有这样一个女人,颠覆了传统的描绘,爱到极处恨到极处,甚至连她的身体和年龄也都到达了极处,赫赫威严老气横秋,身体却宛如一个八九岁的女童;狠辣歹毒无所不用其极,却怎么也让人恨不起来。她就是《天龙八部》里最经典的女性角色——天山童姥。
天山童姥出场的时候已经是九十六岁了,这也预示着这个人物的“戏份”不会太长,仅出现于《天龙八部》第三十四章“风骤紧 缥缈峰头云乱”;第三十五章“红颜弹指老 刹那芳华”;第三十六章“梦里真 真语真幻”和第三十七章“同一笑 到头万事俱空”。金庸喜欢用插叙的表达方式书描写极具个性的武侠人物,总是不知不觉中引人入胜,接连一个高潮一个高潮的拍打过来,激起读者的阅读欲望,一不小心一部作品就阅读完了,仍感意犹未尽!
天山童姥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女性人物形象,“这‘天山童姥’四字一出口,四周群豪都不自禁的‘哦’了一声。这些声音都显得心情甚是激动,有的惊惧,有的愤怒,有的惶惑,有的惨痛,更有人退了几步,身子发抖,直是怕得厉害。”
这是天山童姥的称呼首次出现在作品里,适逢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岛主合谋诛杀天山童姥,集聚了上百名武林好手,其中不乏不平道人、剑神卓不凡这种准一流好手,天山童姥的武功之高,可见一斑,乌老大所言“她杀人向来一招便即取了性命,哪有在对手身上连下两招之理”可为最极致的评价!
“慕容复道:‘如此说来,天山童姥到底是何等样人,你们也从来没见到过?’乌老大叹了口气,道:‘倒也有人见到过的。只是见到她的人可就惨了。那是在二十三年之前,有人大着胆子,偷偷拉开蒙眼的黑布,向那老贼婆望了一眼,还没来得及将黑布盖上眼去,便给老贼婆刺瞎了双眼,又割去了舌头,斩断了双臂。’慕容复道:‘刺瞎眼睛,那也罢了,割舌断臂,却又如何?’乌老大道:‘想是不许他向人泄漏这老贼婆的形相,割舌叫他不能说话,断臂叫他不能写字。’”
金庸笔下不乏女魔头,但如此神秘变态,如此心细如丝,如此武功绝顶的女魔头,着实无二。不过这个女魔头比之其他女魔头还有些另类。
论性情暴戾乖张,天山童姥是无出其右的狠毒辣手,丝毫没有怜悯和人性,但是似乎她的奇狠奇毒只是针对男人和敌人。为情所困,为情所伤,所以一生迁怒于男人;至于敌人,那就只有一个——李秋水。
童姥一手养大的近侍“梅、兰、竹、菊”四小妹,是多么的活泼俏丽,明媚阳光,绝非像是受到严刑苛法,非人环境中成长的模样,从而可见童姥的内心也有柔和充满母性的一面,整个缥缈峰灵鹫宫九天九部的诸女对童姥死心塌地的态度,也可见童姥和蔼心慈的端倪。
有朋友会发问了,梅超风、李莫愁乃至叶二娘这些个女魔头,不也都是情之为迷,变得杀戮无常,却都在某一刻唤醒良知的吗?梅超风关键时刻可以为黄药师挡去致命一击;李莫愁可以为了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襁褓婴孩引颈受戮;叶二娘找到自己的亲生儿子时所流露出的那种母爱善良……
可天山童姥还是和这类女人有所不同,首先在一个“姥”字,她的确太苍老了,一出场便是九十六岁,但她的外形却是个娇小女童模样——“只见那人身形甚小,是个女童”;二来是她自负的武学修为,是其他人难以望其项背的——“姥姥教你的本事,难道还有错的?试什么鬼东西?你再摔一交,姥姥立时便杀了你。”“我逍遥派的武功却怎是你少林武功可以比的?”;三是她对人表面粗冷,非常时刻却时时为他人着想——“今日既然落在你手中,还有什么话说?这小和尚是‘他’的忘年之交,你可不能动小和尚一根寒毛。否则‘他’决计不能放过你。”“小师父,多谢你救我,咱们斗不过这贱人,你快将我抛下山谷,她或许不会伤你。”
若说梅超风舍命为黄药师抵挡欧阳锋致命一击,只不过是还却师父教养之恩,赎私自盗取《九阴真经》之罪;李莫愁没来由的护犊情深却也只是一个年轻女子猛然间迸发的母性;叶二娘朝思暮想终于见到自己的亲儿,回归本真自也不在话下……
偏是童姥,认识虚竹不过半日,不容深思熟虑的性命攸关之际,被削去拇指斩断大腿依然咬牙回护虚竹,仅凭这一点足以让人洞见这位风烛残年的老妪深埋于心的良善!
童姥的武功的确达到了匪夷所思的高度,她所修习的“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乃道家内功的最高境界,他从六岁开始修炼,修到她那般水平已然可保青春常驻,无奈情之为物,红尘女子总不免为情所困为爱痴狂,她与同门师妹李秋水同时爱上了无崖子,二人你争我夺,日久便坏了同门之谊,童姥二十六岁那年神功有成,本来可以恢复常人身形,却被李秋水背后故意大喝一声,关键处受到异常干扰和惊吓,身子便再也无法获得生长,以至于她没有信心得到爱情的青睐。
不得不说,这种关于爱的恨是堪比切肤的!不管无崖子是否真的爱过童姥,至少童姥一心以为自己倘若身形与常人无异,无崖子定会对她赋予真情,待她极好。
这个想法足够分量让她对李秋水恨极了一生一世,左一口“贼贱人”右一句“贱婢”,骂起来眉目间一股杀气,狰狞的面孔咬牙切齿。
李秋水和无崖子好上那一段时间,恐怕是童姥这一生最黑暗的时刻。
她想插足,照照镜子,自己八九岁女童的模样,连她自己都喜欢不了自己;她想伤她,仔细想想,有无崖子的宠溺维护,她如何能够伤得了李秋水半分?
于是她等呀等!终于让她等到无崖子和李秋水情感出现缝隙,最终决裂,李秋水无奈下嫁西夏王,新婚之际童姥包藏祸心,潜入西夏皇宫之内,在新郎新娘的酒里下了迷药,在李秋水吹弹得破儿的俊脸上刺了一个深深的“井”字,她却没有杀她……
这里的童姥可不是陡然间念及同门手足之情,而是她潜意识的认为要让李秋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活着才好,让她好好尝一尝那种“异于常人”的滋味儿,受人异样眼光看待的生活,体验一下天堂坍塌跌落地狱森渊的感受。
每每分析到这里,我的头皮总不免发麻,女人的世界女人的仇恨女人的心肠和手段,足以令任何男人不寒而栗的。
爱一个人的最高境界或许真是希望他(她)能够幸福;爱一个人的最极端处却一定是要恨到他(她)死方休!
我曾也时时刻刻在想,到底是童姥爱无崖子多一点还是李秋水爱无崖子多一点?这个问题曾困扰了我好久好久,有时候为了思考一个问题,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辗转反侧,寝食难安!
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
“姥喜道:‘很好!你将那幅图画拿来,让我亲手撕个稀烂。我再无挂心之事,便可指点你去寻那梦中姑娘的途径。’虚竹将图画取了过来。童姥伸手拿过,就着日光一看,不禁‘咦’的一声,脸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再一审视,突然间哈哈大笑,叫道:‘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哈!’大笑声中,两行眼泪从颊上滚滚而落,头颈一软,脑袋垂下,就此无声无息。”
“李秋水低声道:‘是她,是她,是她!哈哈,哈哈,哈哈!’笑声中充满了愁苦伤痛。虚竹不自禁的为她难过,问道:‘师叔,怎么了?’心下寻思:‘一个说‘不是她’,一个说‘是她’,却不知到底是谁?’”
这两段文字中其实已然给了我们答案。
童姥固然是爱过无崖子的,但他对无崖子的爱绝不及对李秋水的恨,童姥将她一生所失去的都横加在李秋水身上,以至于她误以为自己对李秋水的恨极便是对无崖子的爱极,直到生命的最后,她唯一的心愿便是撕碎了原本以为是无崖子为李秋水所做的丹青画像,但她性命垂危之际注意力格外集中,既猛然间发现无崖子所绘的心上人并非李秋水时,表现的那种大喜过望,用生命最后的力量哈哈喊笑三声:“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当真令人潸然泪下,童姥这一生便活在自己所营造的爱与恨当中,泥足深陷,难以自拔。
反观李秋水呢?当得知画中女子不是自己,内心的悲恸喷涌而出,伤心欲绝满脸愁苦,同样是大笑三声,却是充满自嘲自讽,怆然涕下的:“是她……是她……是她……”
到最后,童姥认为无崖子只要爱的不是李秋水就行;李秋水见无崖子最后爱的不是自己却是那么的欲绝伤心。终究还是李秋水爱得更真一些呀!童姥是被魔怔了一辈子的孤独患者,你叫人如何去恨这样一个可怜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