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绮丽怀抱着幼儿,坐在观光大巴靠窗的座位上,她苍白得只剩下一张脸,一张薄如蝉翼的脸,白得透出毛细血管的青色,风再大点,她整张脸就会片片破碎,随风散去。
前排有个穿黑大衣的男人,带着墨镜,回头看了她几次,意味深长得对她伸出四根手指。左侧后方有两个严厉高傲的女人,一边盯着她看,一边发着信息。
绮丽怀里的孩子,黑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也定定地看着她,像末日审判时天使的眼睛。
她按捺住自己的不安,抱紧孩子,以一种温柔平静的语调向孩子讲述沿路风光。
“哇,好高啊,宝宝,我们像不像在飞机上啊?”
“下面好多灯光的地方是赌场哦,很绚烂吧。”
“那些中式建筑美不美啊?屋檐像小鸟的翅膀,好像要飞起来了!”
“看,那就是富春三岛哦,布局很整齐很巧妙吧?”
2
富春三岛是哪里?
宝宝一路不哭不闹,连咿咿呀呀的声音都没有发出过一次,安静得反常。
“妈妈,对不起,我尿裤子了,我以前不这样的!”宝宝突然说了一句超级完整的话。
绮丽把孩子竖起来,果真尿了,她一边安慰孩子,一边给孩子换衣服。
来不及了,从天而降的洪水哗得涌进了车厢,巨浪张开大嘴,扑面而来。
绮丽和孩子的座位是靠窗的,她怕晕车,窗一直是开的。
也许她开窗是为了逃避那两个盯梢的女人和前排黑衣人,她不认识他们,但她清楚,只要她和孩子落到他们手里,他们什么残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打开的窗户派上了用场,绮丽的富豪爸爸很有远见,她很小就学游泳、马术、登山、击剑,体能很好。她从窗户逃出了下沉的巴士,奋力把孩子托出水面,两腿用力地扑打浪花。
她心里呼喊着,孩子,你不能有事啊!妈妈无法面对没有你的世界!
3
不知游了多久,绮丽精疲力尽,她的身体好像不再属于自己,意识也一点点消散。
她的手一直机械地托举着孩子,直到浪把她和孩子推上了一处泥泞的荒岛。
她躺在地上,感觉到黑暗甜蜜的吸引,她在慢慢融入这黑甜乡里,心越来越平静安稳,死了,结束了。
突然一阵尖利的声音割裂了黑暗的幕布,光透进来,孩子!
绮丽蓦然睁眼,她不能放弃孩子!
苏醒过来,绮丽明白了处境,她和孩子如今已在荒岛。四处都是洪水冲来的木梁、机械,也许还有人的尸体。只是没有食物。
没有食物,孩子撑不了多久。
是上天垂怜吗?近处竟然有一群小鸡雏,在泥泞中列队行走,绮丽颤颤巍巍地伸出双手捉住了一只,小鸡的体温微热,在绮丽的两掌之间试图张开小小的、无力的翅膀。
吃了这只小鸡,宝宝至少两天没有问题了,绮丽心里升腾起了希望,也许两天内就会有救援。
绮丽克制住恶心和恐惧,两掌合拢,准备扼死这只小鸡。
突然,一片残桓后面,伸出来一只畏畏缩缩的公鸡的脖子,红色的鸡冠和下巴颤动着,眼神里满是恐惧和悲伤,铺天盖地无可奈何的悲伤。
一只公鸡斗不过一个人,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去死,绮丽心一紧,手却松了,小鸡跑了。
绮丽颓然跌坐在地,怀里抱着的孩子没有任何食物,救援也不知何时会来。
她悲哀地看着孩子,这时,孩子的脸突然扭曲、消融、变形,啊,是爸爸!是爸爸需要她的保护,而她放走了小鸡,放走了爸爸生的希望!
4
爸爸入狱后,绮丽在宿舍连日发着高烧,她拒绝去医院,也拒绝见显荣。
显荣是绮丽的男朋友,据说,显荣为了搭救他的落马高官父亲,上了什么人的套,不仅没救出自己的爹,还搭上了绮丽的爹。
晚上,绮丽说着胡话,大毛和我没法睡得安稳,一次次起来看绮丽。
她越来越虚弱,抵挡不过我和大毛,我俩强行架起她送去校医院,校医说体温太高,要我们马上送大医院。
一到市医院,护士量过体温:“40度9,你们干什么去了?送来得太晚了!谁是家属?”
我愣住不知怎么回答,大毛捏捏我的手,提醒我镇静。
“我们是家属。”大毛说。
“挂号,抽血!”护士说到。
我俩架着绮丽一个一个项目去做,绮丽的头耷拉在我或大毛的肩上,火球般烫得吓人。
大毛和我都后悔,没早点送绮丽来医院。
绮丽要有个长三两短怎么办?她多珠圆玉润的一个人啊,现在脸色通红,呼吸很浅,意识也不是很清楚。
危难之中,大毛迸发了惊人的镇静和判断力,每层楼先看导图或问路,再搬动绮丽,不像我已经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拖着绮丽到处乱撞。医生要求出示问诊卡,我竟然递上去食堂饭卡。
检查出来,绮丽是重症肺炎,必须马上住院。
5
我和大毛回宿舍拿绮丽的学生医保卡和换洗衣物时,看见显荣幽灵一般站在宿舍楼下,我俩厌恶地不看他,快步走过。
显荣赶了过来,叫住我俩:“喂,等一等?”
大毛不耐烦地回头瞥了他一眼:“你叫谁啊?谁是喂啊?”
显荣局促地用手抹鼻子:“对……对……对不起,大毛。绮丽好吗?”
大毛瞪着他:“绮丽好不好你来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你想想你对绮丽做了什么!”
显荣不再说话了,垂下头,泫然欲涕的样子。
大毛拉着我往前走,不再理会显荣。
在宿舍收拾东西时,我跟大毛说:“显荣看上去也很可怜。”
大毛把热水瓶、毛巾被、脸盆放进编织袋里,恨恨地说:“别理他,显荣他妈的就是个傻X”。
“嗯,大傻X!”我表示同意。
6
女人真是伟大,我是说我和大毛。
我和大毛生得贫寒,活得艰难,但也没干过伺侯人的活。绮丽倒下了,大毛和我连轴转,没请过一天护工,虽说,绮丽也没少被我们碰着摔着烫着。
我俩还是常常在宿舍楼下看见显荣,大毛已经累得没力气骂他,我也是怒目相向,恨不得眼里飞出刀子,扎他几下。
绮丽住院两周了,每天哗哗地给医院送钱,学生医保卡只能报销一半,还有另一半,我和大毛各出50%,我俩生活费很快花光了,就盼着绮丽早点康复,打工还钱。
为了省钱,大毛买了一个二手电饭煲,天天在宿舍熬肉汤,给绮丽送去补营养。
不知是不是我们进出带着一个大保温桶的缘故,显荣有所警觉了。
7
大毛和我有时课上到一半,打过了瞌睡,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就翘课去看绮丽。
我们好久没吃零食了,路过烤红薯的摊子,我们装作要买的样子,在摊子边站一会儿,深吸几口香气。
走到病房门口,我俩听到声响,停住了脚步。
显荣背对着门,跪趴在绮丽的床前,脸贴着床单,肩膀一耸一耸,压低声音痛哭。
绮丽直直地坐着,望着窗外,脸上看似没有任何表情,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一串串快速掉落在被子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大毛和我默默退了出去。
8
一周后,绮丽看了帐单,坚决要求出院,我和大毛来接她。
我们刚下公交车,就远远地看见胡子拉茬的显荣,他穿着一件与宿管大爷一模一样的棕色旧汗衫,背着红白相间的编织袋,一手拎着热水瓶,一手扶着绮丽。
打了几个星期的吊瓶,绮丽的脸浮肿了,看上去竟然胖了,还没有完全退烧,额头上贴着蓝色退热贴,头上戴着我的紫红绒线帽,脚上穿着大毛的回力鞋。
他俩,曾经的富豪之女、高官之子,现在看上去和进城看病的农村夫妇没有差别。
没来由的一阵风,大毛和我良久无语,捏紧了彼此的手指。
9
绮丽无家可归,正式加入大毛和我的穷人队伍。
我们把绮丽回宿舍住的事儿告诉了远在韩国交流的舍友青青。
青青很快发来贺电:“恭喜!以后你们仨可以在宿舍尽情3P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