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借腹的女人

腊月的天空就像一件破烂的棉袄,这里那里露出长了霉斑的灰颓的棉絮。风从破烂处钻出,呼呼地从山洼的这头灌到那头。地里收割了庄稼,散失下的一些秸秆,任由它扬到半空。谈不上喜欢这样的天气,但放纸鹞,需要有这样的风。虽然收割过的田地硬得硌人,但少了一群操爹骂娘干架撒欢招人嫌的小孩。心里正希望他们统统冻在被窝里,但风筝线显然不够长,竹骨还是太粗。放起来的纸鹞始终擦着地面追着一群失魂落魄的稻麦秆子,最后掉到了陈有贵家的牛栏边上。

我从更小的时候起就害怕陈有贵。人们叫他陈跛子。陈跛子会在你上学放学的路上拦住你,张开两支粗的惊人的膀子,露出松塌塌的裤带和肚脐眼。你能看到肚脐眼褶皱里面一层黑黑的垢泥。他叫你喊他。“陈叔”,不对。“陈伯”,也不对。你得叫他“陈爹”,他才垂下手臂,放你过去。每当这种时候,胆子小的孩子直接撅着小嘴哭将起来。遇到这样的,陈跛子没辙,摸摸头,放你走。知道套路的孩子唤声“陈爹爹”,抬头冲他一脸诡笑,趁他松下手臂的当儿一路小跑。眼见跑出几米开外,回身再找他一句“陈跛子,哈哈哈哈”。他再要追,小孩早一路跑回家去了。人说陈跛子是想儿子想魔障了,见谁的小孩都想让叫声爹。

而现在,我更害怕的是看到那个被人们叫做晓癫子的疯女人。这个被陈有贵借肚子生娃的女人最近经常睡在牛栏里。从陈家经过,总能看见她两只手来回爬梳地上混着牛粪的稻草,瞪着一双水牛一样无神的眼睛,对着你发出呜呜的嚎叫。

  但为了拿到那只纸鹞,我还是壮着胆,踩上一段混杂着动物屎尿的冰渣子,一步一步接近牛栏。毕竟,它花了我整整三个晌午的功夫。太阳从东边山尖上孱头孱脑地照过来,被铺满厚厚一层秸秆的牛栏轻松挡在外面,给靠近陈家厨房的一侧,投下一片泛着冰渣白光的阴影。我就是在这里见到了已经僵硬的晓癫子。女人扑在脆硬的泥地里,身子蜷成了一团。卷曲如同鸡爪一样瘦的右手还抓着半块吃剩下的饭团,左手极力地笼着因为没有扣子已经大半边敞开的衣服。一件灰色的男人的西装并不合身的套住她的上身,露出胸口散了线的深红色毛衣和冻成酱紫色的胸脯。鹞子正好盖住女人的脸。风筝纸面在脸上随风起伏的样子总让人觉到一股异样的鼻息。她的头发已经像冬天萎伏的杂草,部分披散在融合着牛粪的已经解冻的泥水里。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见死人。腊月初七,这个女人终于安安静静地死在了离陈家牛栏几步远的地方。那天也是女人生下的娃满月的日子,陈家人去镇上摆了五六桌酒席。

记得第一次见这个女人,是在夏天里最热的时候。毒辣的日头把各处田地里的男人和女人们都逼进屋子。我那天一个人下河,任身体浮在拱桥下的阴影里,无聊地盯着桥壁上一大片正不断分泌粘液的蜗牛。我喜欢这样什么也不想地扎到水里,家里的大人们一时半会找不到我,或者早已经懒得理会,任由我自己四处逛荡。曾经有的这样一段黄金时代,让现在的自己感到无比眷恋。在大人们的忽视下,我可以长时间隐遁于无形。然而时过境迁,仅此而已。后来我被逼着返回学堂,再逼着去城里打工,娶老婆……永远地失去了那样一种空茫的逍遥。

那天女人被五花大绑绑在轿子上抬到陈家,太阳已经擦到对面神岭山的屁股了。村里人都说陈有贵找来这个女人,只是为了要借她的肚子生个娃续香火。虽说陈跛子人活络、脑瓜子灵光,还有一门出色的木匠手艺,却一直找不到一个愿意跟他生娃的婆娘。大概觉得弄进这样一个婆娘毕竟不是什么喜庆的事情。陈家族上的几个男人选了这样一个天擦黑的时辰将女人从侧门抬进了陈家。进门的时候女人在两根竹竿子扎起的藤椅上用力左右地挣扎,摇得竹轿子吱吱呀呀快要散架。女人一直歪撅着的嘴巴流出长长的一条哈喇子,发出“呜呜”的叫唤。第二天早上,女人已经安静多了。她略显呆滞的眼睛衬着苍白的尖瘦的脸盘和已经粘结在一起的枯黄的短发,显出疯子独有的那种恐惧和警惕。脸上露出被抽打过的暗红色的伤痕。一件新媳妇进门穿着应景的红色上衣,扣子散开好几粒,沾满了灰土和口水混成的污痕。绳子并没有像前天那样五花大绑地将她整个绑起,只是将一端做成活套,松垮地套住她的脖子,另一端则栓在大门柱头上。女人正在端着一只白瓷碗在扒拉饭碗里的饭团子,随后慢慢抓起一根青菜叶子,送到嘴里。她抬起头,嘴依旧是歪撅着,使劲嚼着嘴里的东西,露出一种稍显迟钝的痛苦,不再像刚来时那样“呜呜”的叫唤。这个女人,大家一直叫她晓癫子。

不久以后,陈家已经不再给晓癫子绑绳子了。她大可以村头到村尾满地里摇摇晃晃地逛荡,拿着一根被别人啃没了的玉米棒芯子,或者是地上掉的一只空饮料瓶,哈喇子垂到脸上和手上,和一些纸屑、草叶之类的东西黏在一起。“晓癫子!”年纪小些的孩子会赶紧叫唤着往家里跑或是躲到大人的怀里,年纪大一点的却并不怕。他们随手拾起土块或者石子,奋力地往女人身上扔,一边龇着牙齿喊“打死你”。于是发起比赛,看谁扔到她身上的石块多。兴致上来,往往能围起好一大圈顽皮的孩子。晓癫子并不会躲。因为小儿麻痹永远摆不正自己的身体,随着摇摇晃晃的步子交换着向左右倾,算是唯一的反应。这样坚持着,在石块的袭击下却也不曾倒下。她只是比平时更大声地呜呜的叫唤起来,嘴巴再次撅起,哈喇子更多地掉到地上,而脸上早已经被敲打得红一块紫一块了。男人们并不理会这些,偶尔有人停下手上的活计,有的没得的呵斥这些孩子停手,接着就干脆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这种时候总是晓癫子最受欢迎的时候。人们忘记了她偷吃自家地里的红薯、拔菜园的萝卜黄瓜所带来的嫌恶,借着一群孩子的顽劣,也想给自己的生活里添几分滑稽的谐趣。晓癫子总算落荒而逃,虽然整个过程有点漫长。她终归把陈家当成了自己的归宿,往那个方向艰难跋涉。大家看着她逃回到陈家的门口,太阳也就落山,琐琐碎碎的一天算是过完……但毕竟村里的女人们很嫌恶晓癫子。隔三岔五总有几家的媳妇婆娘到陈家告状,不是地里的红薯秧子被拔了,树上的青果子被揪了,就是菜地里的菜被踩了,或者连家门口的篱笆也被掀出来了。每回的告状对于晓癫子来说总是意味着一次莫名其妙的抽打。陈有贵喜欢操起他做活用的篾尺冲着女人抡上十下八下。对于这样的遭际,女人并没有学会躲闪。她除了会本能的举起双手交叉护住头顶而外,剩下的就只有那两声“呜呜”的号叫了。听到女人“呜呜”的叫唤,左近的孩子是坐不住的。一个个躲在陈家牛栏的墙角,嘿嘿地看着晓癫子干瘦的身躯在篾尺的起落中左右摇晃。陈有贵瞥见,总是格外气呼呼地冲到牛栏边来赶。“死远点,一群没屌毛的小龟孙!”

再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村子里看不到晓癫子逛荡了。喜欢往她身上扔石头的孩子失去了目标,成天价在村口等着,渐渐失了兴致。大人们说晓癫子被搞大了肚子。因为总是用手捶肚子,陈家怕伤了娃把她绑在床上不让出门。“她嫁第一家的时候可不带这样的,对小犊子护着呢。”婆娘们说的第一家,是指在嫁到陈家来之前,另外一个向晓癫子借过肚子的男人。“怀上娃了自己就知道不出去逛荡,整天摸着肚子喜欢得很。结果生下来没满月人家就把她赶出了门,说是有一次癫子差点要掐死那娃。”“其实是男人说诓呢,娃到手谁还想屁股后边吊一个疯婆娘,老吃人笑话。癫子家就剩下一个吃酒好赌的叔,结果几张票子就把娘家人嘴塞严实了,没半句多话。”“听说后来这女人还天天跑到男人家要看娃呢。你说一个疯子,人家说的神乎其神,说不让进去还知道趴着窗户往里呜呜哭。结果还是被打了出来。”

“不过人家晓癫子现在吃的可比我怀的时候好多了。听说陈家三五天就要杀一只鸡或者炖上一锅猪蹄。”婆娘们不忘拿自己怀孩子那会和晓癫子的待遇比,喟叹自己的遭际竟不如一个疯子,于是又连带着咒几句自己家那个老不死的婆婆。

晓癫子再次出现的村里是刚割过晚稻的时候。那天我在屋门前的狮子山上偷吃晒在石头上的红薯片,看见她,挺起的肚子已经很大。也许因为很久没有出门,她竟然捧着大肚子在田里撒欢一样地跑起来。她跑一阵,然后俯身抓起田里的烂泥或者扯起一把稻茬,拼命往高处撒。村里的大人们都在南边的水坝上出工,喜欢扔石头的孩子们现在有了新目标,每天跟着在水坝旁边往水里打水漂。因此今天女人格外没有干扰地在田里跑起圈来。跑累了,她索性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嚼起了狗尾巴草。等我把陈有贵喊过来的时候,女人已经躺在泥地里睡着了。男人窜过去,抽出腰上的皮带就往女人的头上抡。晓癫子从泥地里惊醒,摸着被打出血的脸,不知所措地蜷着身子,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惊恐地发不出一句叫唤,很快她被抬上陈家人拉来的板车。陈有贵上去用麻绳捆住女人的手脚,怀孕后略显丰满的肉身整个就像一头拉去屠店的牲口一样的随着板车的颠簸左右摇晃……

十一月生娃。晓癫子月子里就开始重新在村子里逛荡了。陈家有了娃,现在再也不用在乎她在哪里逛荡,什么时候回家了。女人难得地自由起来。不过她每天很准时的总有好几次要颤颤巍巍地往陈家的方向赶。村里人说,这是要回家给娃喂奶了。可没有人要用她的奶水。陈家的娃每天吃好几次奶粉。晓癫子根本进不去门。她每次只能捧着鼓胀的奶子隔着窗户往里看着正喝奶粉的娃。奶水胀得厉害的时候,女人只能一圈接一圈的围着陈家的房前屋后转。有时候女人忍不住松开扣子直接拧出奶水,蘸着哈喇子再一把一把地吞进肚里。村里有胆子大一点的男孩,便会拿一根树枝或者竹棍子直接去戳她的奶子,一边戳一边喊“大奶牛,大奶牛。”再没有陈有贵来阻止这一群孩子的嬉闹……

关于晓癫子的死。村里的婆娘讨论了半个月,有说冻死的,自打生下娃来陈家就再没让她进过门,晚上呆在牛栏四面透风,正常人都受不来何况是月里的女人。有说饿死的,一家人围着娃团团转哪还有心思顾一个疯女人的吃喝,冬天地里能吃的果菜又少,能不饿死才怪。有说是害月子病的,月里最怕经风下冷水了,她整天在外面瞎逛荡,这些就免不了了。但毕竟只是一个疯女人,不管怎么死的,总归自己不再遭罪别人也省得见了烦心,更何况还给陈家添了一个娃。

大家这样想想,摇摇头。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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