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痛苦的捂着头蹲坐在地上,鲜血混着酱油顺着头发流了一脸。
“娘了个腿儿的,你个小逼崽子寻死呢!给我上!”
她一挥手,三五个老娘们齐呼喇窜了过来把我摁在地上,疯了似的叫骂着,撕扯我的头发,撕扯我的衣服。
被我打的妇女拿起摔破的酱油瓶,推搡着挤进来,举起玻璃渣冲我的脸上刺了下来。
我闭上眼,静候疼痛的降临。
“快住手!”
我慢慢地把眼睁开一条缝隙,分明看到一只血淋淋的手,一把攥住了与我近在咫尺的玻璃碎片。
“你们要干嘛!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女孩子,弄出人命来谁承担得起?”
刘玉和几个后生把我从人堆里抢了出来。
“欺负她?你睁大咯眼珠瞧额,你看额脑壳被她敲得!”
“你这是自找的!你们几个只要论成一堆,就说不出个好话来!”
“嘿,你个半大小子,还教训起额来了,你算老几啊!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头,你还给这扫把星撑起腰来咧!”
“你再说一遍,你这张嘴咋比额的还臭咧!要不要额给你洗洗?”
说话的是一个光着膀子有着密密麻麻纹身的家伙,提一根哨棒指着那妇人的鼻子吆喝,恶狠狠地目光像是要吃人。
“刘茫,别闹事儿!”
刘玉把上衣袖子扯了一条,在受伤的右手上缠了一圈又一圈,鲜红的血渍把洁白的袖布染得火红。
“看你们年长,我叫你们一声婶儿,你们也别不接着。告诉你们几个,从今天开始,今后咱们村再有半句议论苏倾怜和她娘的坏话,我听不见还好,若是传进我耳朵里,你们也就别在村里呆了,通通给我滚蛋!”
刘玉可不只是说说狠话而已,他家里的背景和实力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那群妇女被一个毛头小子呵斥一通,极不痛快,又畏于他家的能耐,敢怒而不敢言。
“还不快滚!”
刘茫与几个青年呼喝着把那些妇女们都撵跑了。
“苏倾怜,你没事吧?要不要去看大夫?”
刘玉消了消火,关切地问我。
我看着他,一肚子的怒火和委屈,此刻一股脑儿全化成了泪水,哗然而下。
刘玉看着我掩面撒腿就跑了,没有喊也没有追。
刘茫心有不甘地嘟囔着:“哥,要我说你就是多管闲事,一个疯丫头你管她做什么,你不会真的看上她了吧?”
“少废话,我警告你啊,以后不准带头说她坏话了啊,要不然我真跟你急。”
从那以后,我不再出门,终日把自己关在屋里看书、写字,想的多了就一个人埋头呜呜地哭泣。
二爷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村子本来就不算大,闲言碎语被砖瓦一传,就传进了二爷耳朵里。他与吴妈见面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俩人说的话也越来越多,每次都刻意不让我听见。
从他们看我的眼神,我开始觉得他们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哀嚎的蝉鸣声宣泄着夏日的狂躁,我的心情也充斥着阴霾,吴妈帮着二爷做了一桌子的菜,喊了几次要我出来吃饭。
“妮儿啊,快吃饭咯!”
吴妈轻轻地敲门,生怕把我吓到。
“吃好饭,额跟你二爷想跟你说点儿事。”
二爷往烟袋锅子里塞满了烟丝,划根火柴点着了,等着吴妈收拾了碗筷,便吐着烟圈,跟我说起了我小时候的故事。
一讲便是一下午,我努力把二爷说的故事塞进脑袋里,编织成迷失的记忆。
从小我爹就死了,娘一个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拉扯长大。
村里同龄的孩子经常欺负我,说我是有娘生没爹养的孩子,说我是个扫把星,把我爹克死了。
娘也不怪她们,娘说她们并不是坏人,她们只是被愚昧蒙蔽了双眼,去相信一些稀奇古怪的言语。
每次我哭着跑回家,娘总是把我抱在怀里,安慰我,说爹爹是天上的一颗星星,每天都在星空看着我。
念书的时候,我一个人走在山路上,娘就在不远的地方跟着我,看着我进了学校才回去,拿了家伙,钻进芦苇地里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待到斜阳西照,翻涌的河面染成了金黄,娘匆匆赶回家,做了我爱吃的饭,拿只盆扣在桌上,又沿着长堤来村口的芦苇丛旁,翘首盼我放学。
无数个夜晚,我被窗外呜呜作响的山风惊醒,娘抱着我坐一整宿,让我在她怀里安睡。
同龄的孩子嘲笑我、欺负我,娘抄了棍棒把他们撵跑,娘不会真打,只是吓唬他们。
有一次下着大雨,我发烧烧的厉害,娘裹了雨布将我包住,背着我去邻村找大夫。
堆积的尘土在雨水的搅拌下,变得泥泞不堪,娘没走几步就跑掉了鞋,她来不及去捡,顶着滂沱大雨,任凭雨水渗透了全身,赤脚背着我穿过一片又一片田地,几次滑倒在地,到了大夫家里时,嘴唇早已冻得发紫。
打了几瓶点滴,我的体温慢慢降了下来,我娘身上却滚烫滚烫。
娘病了,她依旧给我洗着衣裳。
娘病了,她依旧把最好吃的留着给我。
娘没读过几年书,但从二爷和吴妈口中听来,她对我的爱与书本里看到的丝毫不差。
虽然我记不起来娘的模样,也记不得我和娘之间的故事,但是我知道了,和天底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娘已经给了我全部的爱。
“可是她们为什么要说我娘是个傻子呢?”
我哭了,听着娘的故事,想着娘的笑容,甚至就在这会儿好像能感觉到娘在我耳旁的呼吸。
“十八岁那么漂亮个大姑娘,却嫁给了一个短命郎,没有抱怨,没有悔恨,依旧守着三从四德把你抚养长大,心疼的人看咯,只有在心里替她不值,觉着她傻咯。”
吴妈给我擦着眼泪,感慨地说道。
好大一会儿,我们都没有再说话。二爷只是抽烟,一口接着一口,屋子里到处烟云缭绕。
“也许我真的不该来到这个世上。那样的话,或许爹和娘还会活得好好的。”
“他们说的没错,我先是克死了爹,接着又克死了娘,我把他们都克死了,我就是个扫把星。”
“……”
我失控了,语无伦次的嘟囔着许多恶毒的话,攥着拳头不断往自己头上捶打……
“啪——!”
清脆的响声过后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痛,吴妈两眼红肿的站在我面前。
我瞬间安静了,五味杂陈的泪水呼啦呼啦流了下来。
“你晓得你爹这辈子最开心的是哪天吗?你晓得你娘为了你糟咯几多罪吗?你晓得你二爷这些年一直把你当成亲娃子来养活吗?”
“他们都是为了让你好好长大,都是为了你能够有一天过上好日子,你咋能这么糟践自己呢!”
吴妈冲我喊,撕心裂肺的吼。
喊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瘫坐在地上。
“额一个外人,瞧着都心疼,你也不小咯,听见风雨就胡思乱想,咋就不争气呢。你娘临走的时候还一个劲儿喊你的名字,喊额们救你……”
我的脑袋嗡嗡地响,像是刚从一场梦里惊醒过来,我擦了擦眼泪,一把抱住了哭成泪人的吴妈。
那个烈日炙烤的下午,我慢慢拾起了丢掉的回忆,年少的我并没有怀疑二爷和吴妈的话,反而对他们讲的故事深信不疑。
至于那场车祸怎么来的,没有人说起,我也没有去问,那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娘已经死了,裹在小小的土堆里。
娘的死成了一个秘密,就像那个长满杂草的小土堆,隐蔽在不起眼的杂草丛中,无人问津。
老天爷对谁都是公平的,我深深地相信这句话。
我不再去抱怨自己的失忆,不再无休止的沦陷在娘离世的泥潭里挣扎,也不再理会山风里的叽叽喳喳。
这并不是随遇而安,更不是没心没肺,而是我开始坚信,老天爷是公平的。
当一个人的悲惨展现的淋漓尽致,当一个人的苦难经受了死去活来,剩下的只有迟到的美好。
撑一只长蒿,划一只孤帆,在星光璀璨的湖面上,给娘讲外面的故事,她在天上看着我,眼睛眨个不停。
不受任何打扰,不受冷漠,去感受生命的美好。
我开始向往有一天可以过上这样的生活,我开始重新振作起来。
那个暑假,吴妈领着小六子经常来玩儿,小六子特别喜欢听我讲故事,讲书里的故事。
刘玉也隔三差五的买些水果、点心过来看我,和二爷下棋,陪我聊天、看书,扛着锄头跟我们一起下地干活,坐在田埂上,跟我讲高中的事情。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做,难道我们俩一直都是好朋友?又或者他在等我跟他说声谢谢?也许吧。
不知道是刘玉的恫吓起了作用,还是耳朵早已听得麻木,村子里那些刺耳的语言像盛夏的野草,隐没在了大山中,我跟二爷逐渐过上了平和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家里寄来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