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罔两问影子,说:“你刚才低头,现在抬头;刚才束发,现在披发;刚才活动,现在静止。为什么呢?”
影子说:“我是无心如此,也值得问吗?我向来就这样,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就像蝉脱下的壳,蛇蜕下的皮。但像如此又不是。遇上火和阳光,我就出现,遇到阴天和黑夜,我就消失。火和阳光是我要等待的吗?何况那些有形体的要等待乎!火和阳光来了我就来,火和阳光消失了我也消失。火和阳光活动,我也活动,又有什么可问的呢?”
这是《庄子·寓言》中罔两问影的寓言,这个寓言在《齐物论》中也出现,且分析《寓言》中的这一个。
罔两,郭象解释,“影外之微影也。”当存在两个光源时,一个光源亮度高,一个亮度低。亮度高产生的阴影较明显,亮度低产生的阴影较模糊,较明显的阴影就是“影”,且称为影子。较模糊的阴影就是“罔两”。当存在众多光源时,光源亮度最高产生的阴影就是“影”,其余光源产生的阴影就是“罔两”。这里是众罔两问影,也就意味着有着两个以上的光源,这也和后文出现两个光源—“火和阳光”相应。
火和阳光出现,影子就出现,影子解释这个现象,用了蝉脱壳、蛇兑皮做比喻,但又说“像如此又不是”,因为蝉脱之壳、蛇兑之皮有着具体的物与形,但影子是没有的。
“火和阳光是我要等待的吗?何况那些有形体的要等待乎!”原文是:“彼,吾所以有待邪,而况乎以无有待者乎!”
这句话非常不容易理解,今尝试分析之。
火和阳光出现,影子才出现,但影子的出现似乎和形体关系更密切,如果没有具体的形体,那么,影子怎么会出现呢?如果说影子的出现依赖于形体,那么,火和阳光出不出现应该不影响影子的出现,因为形体是在的呀。因此,影子的出现必须依赖于两个条件,即具体的形体的存在以及火或阳光的出现。但如果再问,形体为什么会存在,火或阳光为什么会出现?回答了形体存在的原因和火或阳光出现的原因,还可以继续发问,什么是形体存在的原因的原因,什么是火或阳光出现的原因的原因……发问可以一直问下去,直到天荒地老,都不会有结束的时候。不必问了,庄子给出了一个最终的答案,自然如此。
“火和阳光是我要等待的吗?”也就是说,影子的出现和火、阳光的出现,并不是谁依赖谁的问题,而是一个自然而然的现象。如果说火和阳光以为自己出现,影子才出现,自己是影子的创造者,就贻笑大方了。
“何况那些有形体的要等待乎!”这是影子的自我谦逊之辞,意思是说,我影子是虚幻不实的,尚且与火、阳光不存在谁依赖谁的问题,何况实在的形体呢?
这个寓言,庄子仅用廖廖数语就把万事万物互相联系影响的道理讲清楚了,一切都是自然而然,一切就是天然如此,其背后提示的道理是:放弃人为的主观,物才能齐。
我们再看《齐物论》中这个寓言是怎么说的。
罔两问影子,说:“刚才你在走动,现在你停止;刚才你坐着,现在你站着;你怎么没有自主的个性呢?”影子说:“我有所等待,才会这样的吗?我所等待的又有所等待,才会这样的吗?我所等待的情况,就像蝉脱壳,蜕蜕皮一样吗?我怎么知道何以如此?我怎么知道何以不如此?”
《齐物论》与《寓言》分别谈到罔两问影,情节大体相同,表达的意思基本一致,但明显可以看出,在《齐物论》中故事表达得更简练,意思表达得更清晰,因此有学者研究后认为,《寓言》中所谈应该是庄子的草稿,《齐物论》所言应该是庄子的定稿,但《寓言》中所谈也很精彩,庄子舍不得,后来编入《寓言》篇。
《齐物论》所言与《寓言》所谈除了文字更简练外,有两个变化。其一,《寓言》中是“众罔两问影”,《齐物论》中是“罔两问影”,少了“众”字。为什么少了“众字”?因为“火和日(阳光)”没有出现了,两个光源不再出现,也就没必要说“众”了。少了“众”字更好,一个罔两问一个影子,更清晰,避免纷乱。其二,《寓言》中出现的“火与日”在《齐物论》中没有出现,这应该是庄子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修改。有了“火与日”,读者会把“火与日”与影子作为关联思考,而可能遗忘了带来阴影的形体。而且,影子、形体、火和日,这三者的关系未免复杂了些。摒弃火与日,直接以影子有待于形体,而形体又有待于谁呢?从而得出万事万物不过是自然而然产生,简单明了。从而得出结论,人生应该因应自然,与时俱化,消解执着,物我双遣,而获得逍遥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