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舒 天)
自己是很喜欢这篇儿。
关于张爱玲,爱她的作品,还是迷恋她的这个人,很多人说不清楚。我从青春年少时便喜欢她和她的文字,但凡看到她写的书、写她的书一律统统拿下,反反复复地看,十几年从不曾厌烦,亦不曾疏忘,像寻了个宝贝存着,心中满满的欢喜。因为张爱玲自身的传奇色彩,大众们总想在她的作品或语言中窥探她的风貌和生平。其实,无需揣测,无论她的人还是作品都透露出强烈的自我意识,她的文章是用心写自己,她的人生是率性做自己。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表达,无论旁人读到的是孤僻、清高还是自恋,都无关她的痛痒,说她有精神洁癖也好,说她特立独行也罢,这就是她存在的姿态,她爱自己,懂得循着内心取舍去留,无论身在何处,既懂得闲看人世鼎沸,又可自在地随性而为。
张爱玲是李鸿章的曾外孙女,是张佩纶、李菊耦的孙女,她出生时家族的繁华与显赫已渐渐逝去,虽然贵族血统和煊赫家世,是她传递和显现给众生的外在光环,但恢弘的背景不敌天降奇才的绚烂,在经久不衰的张爱玲热中,她甚至赢得了比她先辈们更高的声誉。她的家族、家人、故交,甚至她所居住的城市、住所,因为她而瞩目扬名。
张爱玲从小便显露过人才华,三岁能吟“商女不知亡国恨”,七岁熟读《红楼梦》,开始写章回小说,中学时期已被视为天才,21 岁便是上海滩红极一时、极负盛名的女作家。这个传奇女子,擅长揭开事物的本真,向内观照直指人心,让文字有了穿越时空的生命力。不知是因时代、文化的没落,还是对世俗的不屑,亦或对一切繁华背后的洞察和人性的彻底顿悟,无论生活还是文学,张爱玲都强调参差对照,浮华中的素朴,虚伪中的真实,骇俗中的媚俗。她的文字也是处处透露出强烈的对比:“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用一转身离开,用一辈子去忘记。”“我不喜欢壮烈。我是喜欢悲壮,更喜欢苍凉。壮烈只是力,没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哀则如大红大绿的配色,是一种强烈的对照。”
追求自我的张爱玲也会纠结挣扎,有时让人觉得这个女子有些神经质,甚至有点莫名其妙。她的性格也极具矛盾色彩:喜欢热闹选择孤独,讲究文字马虎自己,乐观的胸襟悲观的思维,窃喜是名门之后又以自食其力为荣,可以练达不着痕迹却又不谙世事人情。撇开写作,她的生活非常之简单,物质需求少之又少。她的那句“出名要趁早啊,来得太晚,快乐也不那么痛快”的名言,并不是她真正的心声,不过是青春年少渴望成功的宣泄。对于声名、金钱,她并不看重,身前身后倍受瞩目,并不是她所想要的,年轻时的锋芒夺目实因才华难掩。她有着近似觉醒的自知,彻心彻骨地读懂了人世人性,对人对情冷漠孤绝,连与家人友人的相处都极为吝啬和挑剔。即使显赫的家族和先人,她竟也淡淡地,“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异于常人的冷静,她不动声色地筛检了家族荣耀、血缘亲情、爱情友谊,从若即若离,到似有还无,最终置身度外,不过是要个干净利落的人生。她选择做一个高明的人间看客,终其一生都远离喧嚣,享受孤独,她情愿在她的语言和文字里生活,用她的作品与人世对话,沉浸在一个自信快活、自足洒脱的境界。
张爱玲是真正懂得自己要什么的人。9 岁就会给编辑写信,主动探询投稿之事。中学时代的《霸王别姬》一文不仅被老师赞誉“比郭沫若的《楚霸王自杀》有过之而无不及”,更以“我比较喜欢这样的收鞘”一句结语,似预言自己的人生之旅尽收眼底。19 岁在《天才梦》一文中,为自己的性格做了明确的注解:“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爱上胡兰成时,名噪上海滩的她义无反顾地成了俗间小女子,“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你变姓名,可叫张牵,或叫张召,天涯海角有我在召你牵你。”及至二人决断时,她又果敢绝决,“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张看》是张爱玲一部散文集的书名,是她自己选定的,她的解释风淡云轻又透着自信笃定,“‘张看’,不过是套用常见的‘我看 ××’,填入题材或人名。‘张看’就是张的见解或管窥——往里面张望——最浅薄的双关语”。
我们来听听与张爱玲近距离接触的人对她是怎样的评说。她和同时代的女作家苏青惺惺相惜,曾直言“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心甘情愿的”。算得上知音的苏青说,张爱玲是能抱着自己相片睡觉的人。一代才女的情感历程让多少爱慕、敬仰她的人唏嘘不已,张爱玲自是错付了胡兰成,胡兰成不是真正懂她的人,对她的评价却最为生动真实。胡兰成说,爱玲会因稿费与杂志编辑起争执,她会与车夫讨价还价。但“她处事亦有她的条理,亦且不受欺侮”。又说“爱玲每用钱,都是一种理直气壮,是慷慨是节俭,皆不夹杂丝毫夸张”。“张爱玲的‘爱悦自己’是‘跋扈的’”,“只有张爱玲才可以同时承受灿烂夺目的喧闹与极度的孤寂”,“张爱玲是贵族。站在她跟前,就是最豪华的人也会感受到威胁,看出自己的寒伧,不过是暴发户。这决不是因为她有着传统的贵族的血液,却是她放恣的才华与爱悦自己,作成她的这种贵族气氛。”“我使尽武器,还不及她的只是素手。”和第二任丈夫年迈困病的赖亚相濡以沫的 11 年,一代才女整日为生计奔波,很多人都不解,但张爱玲解释说,“我们很接近,一句话还没说完,已经觉得多余”。无论胡兰成还是赖亚,作为人生伴侣都不免黯然失色。但张爱玲是文学天才,像只孤僻至绝的狮子,“天道无亲”的外表冷漠,难掩她内心的丰富细腻,她的孤独寂寞需要听者,她登峰造极的文字需要读者,恰巧这两人都极具文学天赋,在有限的人间阅历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轻轻地说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两厢相见相遇相知,说他们两情相悦,说她爱过他们,不如说她爱上了自己的灵魂。
几乎人人都想在张爱玲的作品里窥测她的本色,从《霸王别姬》的虞姬,到《倾城之恋》的白流苏和《金锁记》中的曹七巧,再到《十八春》的顾曼桢,似乎都有着张爱玲的影子,又决然不是她。她自我剖析、自我探究、自我嘲讽,但她亦巧思妙构,人物或升华或扭曲,或拼接或转换,妙笔生花又刻画地不着痕迹。张爱玲说,“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衣服里”。于生活中她都喜欢与人保持距离,又怎么能希望在作品中被一览无余呢。但她也说,“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吧?”在作品里,她必放纵了思维,随心所欲,任意驰骋,让我们拼接融汇成无数个不同版本的张爱玲:高贵的、平凡的,冷漠的、可亲的,孤僻的、豁达的,聪明的、笨拙的,精明的、迟钝的,宽容的、自私的…………
你且看她——
温情脉脉:“我生命里的温暖就那么多,我全部给了你,但是你离开了我,你叫我以后怎么再对别人笑。”“你问我爱你值不值得,其实你应该知道,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就是再没有心肝的女子说起她‘去年的那件织锦缎夹袍’的时候,也是一往情深的。”
洒脱练达:“爱情本来并不复杂,来来去去不过三个字,不是‘我爱你’、‘我恨你’,便是‘算了吧’、‘你好吗’、‘对不起’”“我爱你,为了你的幸福,我愿意放弃一切——包括你。”“我爱你,关你什么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
诙谐幽默:“我喜欢钱,因为我没吃过钱的苦,不知道钱的坏处,只知道钱的好处。”“钱太多了,就用不着考虑;完全没有钱,也用不着考虑了。“我平常看人,很容易把人家看扁了,扁的小纸人,放在书里比较便利。”
尖锐犀利:“生命即是麻烦,怕麻烦,不如死了好。麻烦刚刚完了,人也完了。”“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较量些什么呢?——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对于人生,谁都是个一知半解的外行吧?”
这手笔,这文字,清冷干脆,让人不得不扼腕感叹,其畅快直达人内心深处的魅力所在。不能与张爱玲生在同一时代,一睹她的风采,实在是一件憾事;然而事隔经年、时过境迁,仍能有她的文字读,实在三生有幸!张爱玲作品感召力之深的关键是雅俗共赏,字里行间的高明之处也正是世俗和唯美不着痕迹的转换,这生命的通透,自然的真谛,着实地让她读懂了。张爱玲曾以奇装异服示人,兴兴轰轰地做“特别”的人,但那不过是年轻人快乐的把戏。聪明狡黠如她,比谁都懂得,成就“正大仙容”的妙方:学识是天然的妆容,才情是璀璨的饰品,文字是无人逾越她的不老灵丹。
喜欢张爱玲是必然的,她的文字里有“通常的人生的回声”、“细密真切的生活质地”,她的高妙在于于庸人俗事中直指生命“庸俗”之本相。无论哪个时代,无论她离我们有多远,没有什么能阻碍爱她的脚步。因为这是人性的需求,是自我的渴望,是对生命特质的向往。一如她喟叹“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称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背景里有这个惘惘的威胁”。在她酣畅淋漓的文字里,世事辗转沧海桑田,生命就这样自顾自地走过去了。
某夜,读着她刻骨的文字,想着她跌宕的人生,心痛又温暖,爱了她这么久,写下点什么,以示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