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叶草青青
不曾痛彻心扉,又怎会大彻大悟?人生一世,爱恨嗔痴,不过执念而已。
01
十五岁那年,魏梵与月秀坐在河边,看日落西山,余晖碎在河面,漫山遍野的秋海棠开得如火如荼,艳过天边的晚霞。
月秀看着河面,魏梵盯着她的侧颜,喉头动了动,屡屡话到嘴边又咽下。
他久久注视着月秀,剑眉紧促,最后握紧拳头把心一横,才涩着嗓子开口:“秀秀,我要走了,出去谋取功名,等我出人头地,就回来用八抬大轿娶你。”
月秀闻言,别过头去,仰头不语,脸上晶莹的泪珠在夕阳余晖下闪闪发光。
魏梵左右环顾半晌,摘下最好看的一朵秋海棠,双手捧住月秀的脸,为她拭去泪痕,又将海棠别在她耳畔,温言软语:“你这样真好看!”
闻言,月秀窝在他怀里,眼泪簌簌,哽咽不能言。
那夜,魏梵摊开画纸,一笔一画将月秀勾勒在纸上:柳眉杏眼,酒窝深深,长辫垂胸,耳畔一朵粉色秋海棠,淡而不清,艳而不妖。
一式两份的画,他带走了一幅,留下一幅给月秀。
可惜,晨光熹微,朦胧雾气间,魏梵一步三顾,却没能看到戴着秋海棠的月秀来送行。
他稳稳心神,转身渐行渐远。不曾想,一去多年,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02
魏梵一路向北,直奔京都而去。他从小饱读诗书,千秋村的人都夸他才华横溢,是状元之才,他便自负自己定能在人才济济的京都闯下一番功业。
百业阁,京都最大的雅阁,文人雅士们都在这里吟诗作对,高谈阔论,以文会友。听说运气好的话,还能遇到几个门生满天下的大儒。
魏梵用光了所有钱财打点,才得进百业阁一回。他的目标很明确——礼部尚书李清明,一位传闻中两袖清风,爱才惜才的六旬老人。
亭台楼阁,水榭庭院间,无不是琴棋书画酒,白衣青衫林立,对酒当歌,挥毫泼墨。
魏梵暗道自己来对了地方。
一座假山后,琴音袅袅,婉转低吟,若清泉石上流,花坠流水中。
“李大人,小生魏梵,特此献上《整礼纪》,请大人过目。”魏梵跪在竹案前,言辞恳切,打断了流水淙淙的琴音。
“那是谁?怎如此不讲礼数!”有人开始议论。
“你谁呀?赶紧滚,别碍了大人的眼。”李大人身边的随从开始赶人。
“慢着!”李尚书的声音苍老,却中气十足,“你抬起头来。”
魏梵缓缓抬起头,狭长的丹凤眼里有禁不住大场面的窘迫与生涩,白皙的面庞染上红晕,似一位娇羞的姑娘。
李尚书捋捋长须,眯缝着眼,点点头道:“这位公子,去我府上等消息吧。”
03
尚书府,高墙大瓦,朱门石狮,门口牌匾金灿灿的。
魏梵捧着自己呕心沥血写出来的《整礼纪》,由那位先前呵斥他的随从领进门,在偏厅等候。
三三两两的丫鬟经过,扭头瞅瞅魏梵,窃窃私语:“好俊的书生,只可惜又要遭殃了。”
她们的声音很轻,魏梵并未听见。
他端详着偏厅的摆设,百年沉香木的桌子,千金难求的玉砂壶,玛瑙珊瑚珠帘,金丝楠木雕成的屏风……仰头可见雕梁画栋,水墨浓重,处处彰显着气派与考究。
如此奢华,这是一个两袖清风的三朝元老的府邸?魏梵心生疑窦,又立马摇头摒弃这种想法,不过一瞬而已。
傍晚十分,李大人回府,笑呵呵地与魏梵打招呼,看罢他手里的《整礼纪》,赞叹不已:“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
是夜,李大人设宴款待魏梵,觥筹交错间,他言之凿凿:“明日,明日早朝我就献上《整礼纪》,向陛下引荐你。”
“多谢大人!”魏梵举杯,眼光熠熠。
“嗯?还叫大人?”李大人佯怒。
魏梵心领神会,低眉拱手道:“多谢老师!”
“哈哈哈……”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那夜,魏梵喝得醉醺醺的,不省人事,只得宿在李尚书府中。
04
宿醉的魏梵做了一场梦,梦里他是一位青楼花魁,有位年轻的贵公子为她一掷千金,在人前风度翩翩,关上房门后就急不可耐地将她扔到床上,大手上下游走,最后长驱直入。那公子丝毫不顾她的感受,只管横冲直撞,起起伏伏间,她下身撕裂,疼痛难忍,而那人还在肆意驰骋……
日上三竿,魏梵悠悠然转醒,觉得浑身乏力,整个人似乎被掏空,连抬手都没力气。
他挣扎着撑起身子,刚想唤人,低头瞥见锦被滑落,自己一丝不挂,胸前还有点点殷红。
他的脸“唰”地一下白得面无血色,思绪萦绕,薄唇哆嗦,脑中电闪雷鸣,“轰隆隆”炸裂开来。
昨晚的春梦,似乎是真的。
“唉,你听说了吗?今日早朝二公子大出风头,可威风了。”门外路过的丫鬟们聊得欢快,全然不知屋内的人已经醒来。
“可不是嘛,二公子今日献上《整礼纪》,龙颜大悦呀!”
……
她们的声音越来越小,魏梵坐在床上,整个人如坠冰窟,大脑空白一片,全然不知所措。
他正神游九霄,李二公子推门而入,满面春风,径直坐在床沿,伸手抚上魏梵的脸庞,宠溺道:“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啪!”魏梵脑中紧绷的弦赫然断裂,他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听到李二公子大呼:“来人,快来人!”
05
再醒来的魏梵神台清明,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捋的一清二楚。
李尚书不过虚名在外,说什么两袖清风,桃李满天下,不过门面功夫罢了。李二公子好男风,他不仅不阻止,反倒大力支持,四处为他寻找男宠。而自己,就这样不知死活地撞上来了。失去了身子,被抢了功绩,可自己身无分文,势单力薄,只能是哑巴吃黄连。
月上柳梢头,魏梵坐在角落的凉亭里,一杯一杯喝着闷酒,聊慰心里的苦涩。
晚来风急,冷意袭人,他捂嘴咳嗽几声,指缝里都沾染了酒气。几朵红艳艳的海棠飘落在石桌上,魏梵陡然来了精神,跑到海棠花架下,借淡淡清辉,一朵一朵数着海棠。
每一朵,都是过往,月秀的一颦一笑,犹在眼前。
秋海棠开遍,她立在花丛中央,笑容纯粹,柔柔唤他:“阿梵。”
魏梵伸手摘下海棠花一朵,抬手欲替月秀簪在耳旁,却只触到了无尽的虚空。
“秀秀!”他低唤,泪流满面,滴在胸前,洇湿大片锦绣华衫。
他掏出怀里月秀的画像,一寸一寸抚摸,终蹲在地上,抱头恸哭,泣不成声。
也不知哭了多久,月已偏西,魏梵抬首,眸光坚定:我要逃离,为自己挣一个公道。
06
三日后,魏梵逛街时成功甩开监视自己的仆役,逃之夭夭。
他去了京都府尹门口击鼓鸣冤,呈上血书一封。哪知大腹便便的府尹大人看都不看一眼,就将他辛辛苦苦写的血书付之一炬,言他污蔑朝廷命官,打了五十大板扔进牢中。
是夜,无星无月,牢中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老鼠们上蹿下跳,成群结队,大摇大摆抢犯人碗中的食物。
魏梵心中悲愤,食不下咽,故而狱卒送来的饭食他原封不动地摆在原地。几只老鼠分食后,吱吱呀呀几声,便一命呜呼。
魏梵凑过去,摸到老鼠的尸体,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方如梦初醒:他们这是要杀人灭口,自己手无寸铁,拿什么跟他们斗呢?不过以卵击石,可笑,可笑!
“二公子,这边请。”狱卒谄媚讨好的声音传来,转角处有微弱的亮光靠近。
魏梵一骨碌爬起来,拍拍尘土,望着人来的方向。
“你何必?我对你不好吗?”李二公子在牢门外开口。
“我是男人,不是你的禁脔!”魏梵咬牙切齿,眸中恨意滔天,熊熊烈火似要将李二公子吞没。
李二公子轻蔑地笑笑:“难得你是个讨喜的,本想着你若知趣,我就救你出去,如今看来,大可不必。”
“滚!”魏梵怒吼,唾沫星子横飞。
“哟哟哟,还挺有血性,你是男人?很快就不是了。我送你去个好地方,能不能报仇雪恨就看你自己造化了,我无所畏惧。哈哈哈……”李二公子戏谑道,朝身边人耳语一番,飘然离去。
07
魏梵被架进了净事房,从此断子绝孙。
他躺在床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最后实在虚弱到极点,才困倦地合上眼。
“阿梵,我在等你。”春风十里,桃红柳绿,月秀簪着一朵粉色秋海棠,立在村口,柔柔地唤他。
“秀秀!”夜半惊醒,魏梵看向窗外,空无一人,月光下的树影楼阁,跟鬼魅一般。
他重新活了过来,一双眸子在黑夜里目光如炬,捏紧的拳头咯咯作响: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所受奇耻大辱,来日定加倍讨回!
魏梵从最低等的倒夜香的小太监开始做起,因为生得眉清目秀,十分周正,又手脚麻利,一次偶然被太监总管刘公公看中,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平时有好吃好用的,他都特意献给刘公公,自己分文不取。刘公公见他如此知事,心内大喜,私底下收了魏梵当义子,希望百年后有人给自己养老送终。
待在刘公公身边,魏梵自然水涨船高,有不少人打点宫内事务都会想到他。
可他心里就挂着一件事,整垮李尚书。所以,他刻意结交与李尚书敌对的官员,与他们乘一条船,暗中谋划。
魏梵隐忍蛰伏两年,不料自己还未动手,李尚书就病死了。刘公公年老体衰,告老还乡,便将他推到御前伺候。
08
伴君如伴虎,魏梵过得小心谨慎。那日,皇帝看完奏章,怒摔杯盏,一掌拍在龙案上:“好个李尚书,养了个好儿子,居然强抢少年郎,还闹出了几条人命!”
魏梵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去收拾碎成片的玉盏。
“小梵子,你说,这世上真有喜欢男人的男人吗?”皇帝突然问他。
“奴才不知,奴才不知。”魏梵磕头如捣蒜。
“罢了,你常年在宫内,自然不知。你且说说,这断袖之癖,可否为世人容忍?”
“回禀陛下,奴才斗胆以为,自古以来,男欢女爱,方能传宗接代,若是同性相欢,于情于理,都是大逆不道。”魏梵低着头,牵起嘴角,凤目里写满算计。
“连你一个太监都如此识大体,知礼仪,为何他身为功臣之子,还如此愚昧!”皇帝痛心疾首。
李二公子草菅人命,最后被斩首示众。对于他的特殊癖好,皇帝只字不提,大臣们亦讳莫如深。
魏梵得知此事后,在僻静处大笑半晌,连腰都直不起来,最后踢着树干道:“你送我进宫的,如今自食其果,活该!”
09
一日,魏梵在御前伺候,俯身添茶时,怀里的画掉了出来,被皇帝看到。
皇帝惊叹于月秀的清纯美丽,懒洋洋道:“若是把此女弄进宫,大内总管的位置,就非你莫属了。”
自刘公公走后,大内总管的位置一直空悬,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如今机会尽在眼前,魏梵迟疑了。
午夜梦回,除了月秀的笑颜,还有地牢的死老鼠,以及自己三言两语就将李二公子置之死地的快意。他冷汗涔涔,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再睡,魏梵辗转反侧,思绪万千:自己已不能给月秀幸福,如果她能来帮我,此生荣华富贵皆唾手可得,再不会被人踩在脚底下,肆意揉圆搓扁。
次日清晨,魏梵还乡,骗一个有心人。
一念之间,万般情缘,世事纠葛,皆变幻!
【无戒365 第108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