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找到柚子的时候,她正坐在赣江的江心路边喝酒。稀薄的夜色混合着江面飘浮的晨雾,隐隐约约地包裹在她身上,远远看去就像是被阳光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只剩下灰暗的轮廓。
“柚子,你果然在这里。”我走过去,蹲在柚子身旁。
“默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柚子抬起头,红着的眼圈像她最喜欢的甜甜圈。
“呃,偶然间想起你说张野是在江心路对你表白的,我想你也许会在这里吧,大家一直在找你。”我小心翼翼的说道,害怕触碰到她心里的伤疤,却见她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眼神呆滞的看着流淌的江水。
“对不起,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没想过要给大家添麻烦。”柚子突然有些慌张,像做错事的孩子。我挪了挪身子,将双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没事,柚子,跟我回去吧。”
“默默,你陪我喝酒吧。”柚子没有接话,只是递给我一罐啤酒。我伸手接过啤酒,拉开拉环,仰头喝了一口,却看见柚子举着易拉罐喉咙快速的翻动着,眼泪顺着脸颊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
“柚子,没事了。”我慌忙抬起手帮她擦眼泪,却越擦越多。
“默默,我怀孕了。”柚子的声音幽幽的而在我的耳畔响起,隔着五月早晨的清冷江风和晨雾,如此清晰,又如此模糊。
“张野的?”
柚子点了点头,我的脑袋一阵发蒙,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袋嗡嗡乱叫,吵得我不知如何是好。
“你打算怎么办?”
“他说生下来。”
“草,生下来,他养吗?你看看他那样子,天天被人追债,他拿什么养?何况你们没结婚,他要是撒手不管了,你怎么办?他就是个骗子!难道到现在你还信他?”
我一股脑倒完了憋在心里的话,这些话我憋了太久了,再不说出来我觉得我会疯掉。而且,我也不能看着柚子这样一步接着一步的错下去,身陷囹圄。
很多时候,人生恰如棋局,一步错,步步错,一旦落子便没有悔棋。只能一直一直的走下去,要么反败为胜,要么满盘皆输。而柚子的一生,错就错在她认识了张野。倘若没有他,柚子便会和我一起大学毕业,踏入社会,感受学校不曾感受的酸甜苦辣,再邂逅一场或轰轰烈烈或细水长流的爱情,而柚子那样明媚善良的女孩也定会被时光温柔相待。
只是,一切都不能回头了,或许这便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吧!
二
我第一次见到柚子,是在大学宿舍里。大一新生报道的第一天,我独自拎着行李箱爬了七层楼,累的和狗一样。
“妈的,南昌简直是个蒸笼,还能不能活呢?”
正在我内心一阵叫苦不堪的时候,柚子从里面拉开了701的大门,看到站在门口满头大汗的我。
“你也是701的吧?”
我边点头,边伸手拉了拉粘在后背的湿答答的衣服。
“我帮你啊!”
还不待我反应,柚子便一把拎起我的箱子,放在宿舍靠近阳台一边的桌子旁。宿舍是上床下桌的形式,全木材质,看上去简单质朴。
“这里采光好,你再晚一点,就只能选靠门的位置啦!”
柚子兴奋的对我说着,露出一颗好看的虎牙。她的皮肤黝黑,眼神却清明如同水晶。
“呃,割稻晒的,很黑是吧?”
柚子迎着我的目光,脆生生的说。我赶紧收回打量她的目光,摇了摇头。
“没事,我叫吴小柚,出生的时候正逢柚子丰收,所以爸妈叫我柚子。你呢?”柚子自来熟似得说完了话,只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扑闪扑闪的看着我。
“呃,我叫陈默,默认的默。”
“你的名字真特别啊!”柚子瞪大了眼睛,笑语盈盈的拉着我的左手说:
“那我叫你默默吧,你说我们上辈子是不是认识啊?总觉得特别亲近。”
我内心本能的抗拒别人触碰我的左手,正准备抽回时,她却转身拿了一瓶矿泉水,一声不响地塞到我的手上,在南昌闷热的几近40摄氏度的夏天里,我的手心一片清凉。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母感情破裂,一次大的争吵中,他们打翻了桌上的开水,全都倒在了我的左手上。从此,爸爸在扔下一笔钱后了无踪迹,而我的左手上却留下一片挥之不去疤痕。因此,我害怕和别人接触,更害怕他们笑话我的左手,笑话我没有爸爸。
大学之前的十八年中,我几乎没有朋友,但柚子的出现,让我觉得并不是所有有缺陷的人都会被嫌弃。她看到我左手的第一眼,眼神里带着的心疼是这十八年中我从未见过的,而那一眼让我记了很多年。
新生报道的第二天,白燕和姜雅陆续住进了701宿舍。从此开始了我们四个人形影不离的日子。白燕是来自甘肃张掖市区,普通的小市民家庭,但天生带着城市人对于时装的独到品味。姜雅的父亲则是九江一家大型服装制造厂的老板,生活优裕,成绩更是力压全班。唯有我和柚子,来自农村相似的家庭,买衣服前会考虑母亲是不是正在晒场上翻晒谷子,是不是正在烈日下修剪果树,或者在风雪里背上满满一捆的柴火……
或许,从那时起,我和柚子就注定因性格的反差而相互吸引,却因家境的相似而走得更近,相互取暖,却又在各自的道路上坎坷奔走。直到柚子躺在我的怀里,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三
大学第二年,姜雅在一次数学考试中力压全班,暂获了男学霸们的一片青眼,暖男班长让柚子做中间人,醉温之意不在酒的请了我们全寝室吃饭,便顺利成章的成了姜雅的男票。而白燕也在寒假期间得到了同校发小的表白,告别了单身狗的时代。
从此,四人帮只剩下我和柚子,我们一起吃饭、上学、逛街和喝酒。有一天傍晚,宿舍的两位姑娘齐刷刷的煲起了电话粥,我和柚子则坐在天台上喝酒。柚子说:“默默,这辈子找不到像你这样和我合拍人做男朋友,我就单身一辈子。”
我说:“柚子,找不到像你这般温暖善良的人做男朋友,我也单身。”
原本,我以为我们会一起单身下去,直到大学毕业。但是,柚子还是恋爱了,并且男票是宿舍姑娘公认的“流氓”。
大三暑假,我为了攒够下学期的生活费,到广州一家小工厂的流水线上打工。柚子和姜雅则选择了考研,便留在学校复习。由于留校人数不多,用餐统一转移到大食堂附近的一家菜馆,而张野是菜馆老板的儿子。柚子便在那时认识了张野。
张野虽学历不高,却是一个极会讨女孩子欢心的人。认识不久,便每天为柚子买水买饭,到图书馆陪读,甚至在柚子回家的日子,不惜追到赣州火车站,只为见她一面。因此,柚子很理所当然的沦陷在这段爱情里,不惜付出全部,却不想最终烈火焚身。
为了和张野的距离不会太大,让他有压力,柚子毅然在复习半年后放弃了考研。姜雅跑来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的心里又是震惊,又是怄火。
姜雅说张野简直是个流氓,见到漂亮女孩就上去搭讪,甚至搭到了她的身上,而她也曾不止一次的见到张野搂着别的女孩子。有一次,她去菜馆吃饭,隐约听到张野父母的谈话,似乎张野在外面欠了很大一笔钱,三天两头就有债主找上门来。她害怕柚子受骗,曾多次相劝,只是柚子仍然一意孤行。所以她只能来找我,说柚子和我关系好,也许会听我的。
我听了姜雅的话,恍然觉得我和柚子的关系不知什么时候变远了似得,她的一切我全然不知。但是我想我不能让柚子这样下去。于是,傍晚时分,我在湖边找到了柚子。
“你真的要放弃考研吗?”
“嗯。”柚子没有看我的眼睛,只是眼神很缥缈的看着天空被染成淡红色的晚霞,瞳孔里也落入一抹淡红。
“可是,柚子,你难道忘了当初你为什么要考研吗?你不是说我们这样的家庭……”
“那是以前,现在我只想赶紧毕业,只有工作了才能真正改变我的生活。”
柚子打断了我的话,语气斩钉截铁的让我有些陌生。
“柚子,你明知道张野和你在一起,是因为你和她前女友很相像,你这样为他付出,值得吗?”
“默默,我就是想跟着自己的心意走一回,你知道吗?其实我特别羡慕你,你一个人来大学报到,一个人去旅行,去打暑假工,而我没有这样的勇气,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从小到大,爸妈让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甚至他们连我将来的结婚对象都安排好了。我就是想为自己的人生争取一点幸福,这样有错吗?”
“可是,姜雅说张野在外面有许多女朋友,还欠了很多钱,他……”我有些着急的拉着她的手,话到一半却被柚子打断了。
“够了,默默,我知道因为你的父母,你不相信爱情,可是你不能让别人也不相信。我自己的幸福我自己会把握,不需要你来操心!”
柚子说完话,一把甩开我的手消失在滨湖路上。只剩下我站在原地,泪眼模糊。那是我第一次和柚子发生争执,只是那时我才发现,原来在柚子的心里,我是如此的自私,自己得不到,也不想让别人得到。可是,我只是想提醒她不要受骗而已。
湖畔的风越来越大,吹起的水浪一层层的拍打在水泥的堤坝上,也拍打在我的心上。也许,我和柚子就像是这湖里的水,看似平静,实则波涛暗涌吧!
四
大四开始的时候,柚子和张野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尽管大家一致反对,柚子还是搬出了宿舍。
所有的日子都平淡如水,姜雅和暖男班长分手了,更加没日没夜的准备考研。白燕为了和发小男票一起回到北方工作,二人在图书馆大啃《行测》和《申论》。而我干脆去了一家杂志社实习,食宿全包,每天埋在一大堆的稿子中间分身乏术。
再次见到柚子,是在毕业答辩之前。五月的一个下午,当我拎着一大只行李箱连走带爬的站到701门口时,才想起钥匙放在杂志社的办公桌上。回来之前,白燕和姜雅发短信告诉我,她们在图书馆,晚上回来一起吃饭。
我摆出一副哭丧的脸,掏出手机,正准备给她们打电话请求支援时,门竟然开了,柚子穿着睡衣,拿着刚吃完外卖的盒子站在门口,神情呆滞,眼眶有些凹陷,黑眼圈像熊猫眼一样,整个人明显瘦了一圈。
柚子看到我,扯出一个笑脸,赶紧将手中的垃圾放在桌子上,伸手帮我拎行李,并顺手将我桌子上堆放的东西腾了腾。我看着她在里面忙忙碌碌的样子,眼眶忽然一热。
四年前的夏天,我第一次踏进这间寝室,她就是这样帮我拎行李,帮我选床位,帮我铺被子,帮我打点一切。她说和我一定是上辈子就认识,才会如此亲切;她也说将来宿舍的姑娘要是结婚了,其他人不管是天涯海角都得去,即便是在跟着都教授去了外星球,做飞船也得滚回来;她还说要和我做一辈子的姐妹,将来去同一个城市工作,老了就搬到一个社区里住……如今,一切都历历在目,言犹在耳,而我们之间却已隔了万水千山。
“柚子,你瘦了,很久没见,还好吗?”恍然间千言万语涌上我的心头,然而真正说出口的,也不过如此寥寥几字而已。
“恩,还好。听说你去杂志社实习了,很忙吧?”
“有点忙,每天加班。”
“默默,其实我一直想给你道歉。”柚子停下整理物品的手,抬头看了看我,又低下头继续说。
“上次在湖边,我不该那样说你。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我就是害怕被你说动了,我把什么都给了他,所以我只能相信他。”
我的心里突然一酸,我多想说“柚子,即便那样,真正爱你的人也不会嫌弃你”,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傻柚子”。柚子听着,走过来抱着我哭了。
论文一次查重的前一天中午,柚子突然说有急事,要出去几天,让我帮她把论文交到教务处查重,便匆匆忙忙的走了。查重结果出来时,我却怎么也打不通她的电话,一连几天,都提示关机,仿佛消失了一样。
白燕说“要不上报学校吧,万一出点事……”我和姜雅又担心,此时正面临毕业,万一小题大做了,一旦上报学校,必定会给柚子造成负面影响。正在我们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时,隔壁宿舍的刘萱萱突然跑来说,柚子向班上的同学借了很多钱,班长宿舍就借给她两千块。
我有些发蒙,不知道柚子要这么多钱做什么,但想到他和张野在一起,我突然觉得不安和害怕。手里刚打印的论文还没装订,一松就全掉在了地上。
这时,电话突然响了,我一看来电提醒是柚子,接了电话就火急火燎喊道:“你到底死哪去呢?知不道大家都快急死了!”
电话那边却没有回音,只隐约听见柚子小声的抽泣,我慌了神,连忙问道:“柚子你没事吧,你在哪?”
“火车站门口。”柚子声音很低,带着沙哑的哭腔。
“好,你在那别动,我马上过来接你。”
挂了电话,我和姜雅、白燕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冲下楼,打车去了火车站,果然在门口看到蜷缩成一团的柚子。回来的路上,柚子只是哭,对于这几天的事只字不提,我们也不好再问,只是想着既然她不愿意说就不说吧,平安回来就好。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姜雅和白燕去了图书馆。柚子坐在电脑前看电视,看着看着突然说想喝酒,我跑去楼下买了一扎啤酒,然后和柚子坐在天台上,借着月光,一顿猛喝。
那一晚,柚子第一次喝醉了,抱着我说“默默,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你知道前几天我去哪里了吗?我去了宁海一家大型酒吧,是张野让我去的,他趁我不注意把毒品藏到我衣服的口袋里,直到警察来了 ,我们藏到厕所里,他才告诉我,然后将毒品倒进厕所冲掉。”
“什么,他贩毒?”
“他说那样可以很快赚到钱。”
“可是,你们很缺钱吗?我听说你问班上同学借了很多钱。”
“张野在外面玩期货,赔了很多钱。可是他总想着翻本,就去各种网络贷款平台借钱,很多是高利贷,后来越欠越多了,我也到处帮他借钱,可是还是还不起。”
“柚子,你疯了,那些钱你一分都没动过,凭什么帮他还钱?”
“我就是想,我可以帮他一起还钱,和他一起过苦日子,只要他以后能和我一起好好生活。”
“柚子,狗改不了吃屎,你是不是傻,为了如此不堪的一个男人,你值得吗?”
柚子没有回答,我转过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远处,月亮寂静的悬挂在深蓝色的天空上,湖面有风阵阵吹来,带着一丝闷热,穿过我的指尖、头发。我看着熟睡的柚子,怎么也想不通,明媚善良的柚子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多希望这一切就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所有的悲伤就都忘了,没有什么张野,而柚子也还是那个柚子。
五
有人说,人生是守恒的,有的人先甜后苦,有的人先苦后甜。我想柚子已经走过了他最坎坷的一段路,以后总会越来越平坦的,毕竟谁的人生没有经历过几个渣男呢?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柚子的凄惨遭遇还远远没有结束。
柚子的例假已经有两个月没有来过了,还时常呕吐,一天夜里,她偷偷买了验孕试纸躲在厕所里测试,结果显示阳性。
那天,柚子坐在赣江的江心路上喝了一夜的酒,直到第二天早晨我们才找到她。在宿舍人的百般劝说下,柚子放弃了生下孩子的念头,手术日期定在毕业答辩后。
六月五号,答辩结束的第五天早晨,我们陪柚子去了医院。同班同学回家的回家,工作的工作,走的七七八八,近百米长的走廊里冷清的门可罗雀。我和姜雅、白燕、柚子一起穿过空旷的走廊,脚步声回荡在寂静的空气中,被无限放大。一切都仿佛来时的样子,然而一切都确实是四年后的一切了。再过半个月,就连我们也该滚出学校了,带着四年欢喜和悲伤,后会无期。
医院内,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我们坐在手术室外的走廊上,等着医生叫到柚子的名字。
约莫过了半个钟头,张野来了,他一声不响的靠墙站着,点着一支烟,吞云吐雾的抽着。直到护士跑过来制止,他才悻悻的掐灭了烟头,却至始至终没有和柚子说过一句话。
“吴小柚的家属,签个字。”一名小护士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张野站着一动也没动。
“张野。”柚子递去一个神色,示意他签字。
“我不会在这东西上签字的,要不就别做了!”张野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向了楼梯。
“姓张的,你他妈的就是个牲口!”我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怒火,朝着张野的背影大骂。
“我是牲口?那你觉得柚子又是什么货色呢?”
我的火气蹭蹭的往上窜,正想走上去给他一个耳光。柚子和白燕同时伸手拉住了我,我转过身看到柚子噙着泪水对我摇头,“让他走”,她的声音不大,却一个字一个字的砸在我的心上。
“你们谁是病人的家属?”
走廊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在我们几个人的身上,像是在看一出闹剧。姜雅走上前去,一笔一划的签了字。我看了看柚子,一张脸憔悴如纸色,我的内心又是心疼,又是怄火,却什么也无能为力,只能背过身任泪水肆意横流。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柚子被从苏醒室送回病房。我看着她躺在病床上,脸上没有一丁点血色,只是满面泪痕的望着我们,然后吃力的把我们每一个人的名字都喊了一遍。
“医生说,我差点就醒不来了。我梦到我下了十八层地狱,他们让我下油锅。”柚子说着泣不成声,我们三个听完也都哭了。
六月的阳光从窗外树梢的空隙中倾斜进来,打在我们身上,在地上留下几个残缺不全的影子。我恍然觉得那些破碎的不只是我们的影子,还有我们怎么也回不去的青春。
六
手术的第二天,柚子出院。张野接她去了学校外租住的房子,因为学校是高架床,此时的柚子根本爬上去。我们虽不愿意,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看着柚子被张野搀扶着上了车。
第三天早晨,姜雅去了一家电商单位实习,白燕则和她的发小男友一起乘上了回北方的列车。我送她们到校门口,那天太阳很大,我们站在南昌炽热的空气中简单道别,内心却各自煎熬。嘴上说着再见,可又有谁知道,这一别之后,此生是否还会再见呢?
六月中旬,我依旧一个人住在宿舍里。许是对别离的恐惧和对未来的迷茫,我配了新的钥匙,只想在学校多住几天。
一天傍晚,柚子回来了,拎着几件随身的衣服将钥匙插进锁孔里。我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立马从板凳上跳起来,跑上前去打开了门。
“啊,默默,我还以为你们都走了,真是太好了!”
“你身体怎么样呢?”
“好多了,就是不能碰冷水。”
我接过柚子的书包和手里的东西,朝着走廊的尽头望了望,却始终没有看到张野的影子。
“他就这么放心的让你一个人回来?”
“我们,分手了。”柚子悻悻的低下头,慢吞吞的说道。
我走过去抱了抱柚子单薄的身体,安慰她说“都过去了,谁没遇到过渣男了,摆脱了他,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柚子没说话,只是拚命的点头。
那些天,我和柚子住在宿舍里,柚子的手机一直关机,说不想看到张野的电话,我想这样也好,时间总会治愈一切的。于是,我帮她洗衣服、买饭,然后一起窝在宿舍里看电视、打游戏,日子放佛又回到了大学一般。
直到有一天上午,姜雅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怎么也联系不到柚子,柚子在外面借了很大一笔钱,在联系人中填写了她的名字和联系方式,贷款方说再不还款就将律师函寄到柚子家里。半小时后,白燕也打电话来说了同样的话,后来我也接到了同样的电话。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锅,突然明白了这些天柚子的手机为什么一直关机,如果只是针对张野,大可以把他的号码拉入黑名单。我气冲冲的冲进对面宿舍,柚子坐在板凳上和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去单位报道的肖静聊天,我一把抓起柚子的手,把她拉回宿舍,然后关上了门。
“柚子,我和姜雅、白燕都接到了催你还款的电话,说再不还款就把律师函寄到你家里,到底怎么回事,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们?”
柚子像被抽干了气力一般的,身子没站稳,一下歪道在我的怀里。然后低下头哭了,良久才吃力的说:“张野逼我用我的身份信息帮他在各大平台贷款,前后贷了十多万。”
“什么?”
“他趁我睡着的时候偷拍了我的裸照,如果我不帮他,他就把照片放到网上,那样我就没法活了……”
“柚子,你怎么不早点说,怎么不早点说?”我头脑一片混乱,根本无法思考,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无力的抱着她一起哭。
“默默,我好后悔一开始没有听你们的话,张野根本是个王八蛋!他在外面有好多女人,甚至还有孩子。手术后的第七天,他就强行要了我,那种疼痛,足以让我记一辈子!他把我的一切都毁了,我恨他!”
“柚子,我们报警吧!”
“不,不能报警,他手上有我的照片,报警大家都完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柚子,你还能怎们办呢?你才刚毕业啊……”
我像是在问柚子,又像是在问自己,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被吞没在寂静的空气里。唯有和柚子抱在一起,泣不成声。
七
六月下旬的一天夜里,我睡到半夜,隐约听到有水声滴答滴答的敲击在地板上。我迷迷糊糊的爬下床,光着脚,准备去检查一下厕所和阳台上的水龙头是不是没有拧紧。
然而在经过柚子床前时,我隐约觉得脚下一片黏湿,莫名的恐慌一瞬间爬满了我的心头。我赶紧打开灯,只看到地板上到处都是触目的红色,还有我的血脚印。柚子的床板上,血不停的透过凉席渗出来,滴落在地板上,发出滴答的声响,在寂静的空气中扩散开来,渗入骨髓。
“不,不,柚子!”寂静的夜里,回荡着我的尖叫声,我爬上柚子的床板,看到她的右手里还握着一把美工刀片,左手手腕处被割开了一个巨大的伤口,不停的渗出血来。
我赶紧扯过高架床边挂着的一条干毛巾,缠在柚子的手上,然后拿起柚子枕边的手机拨打了120,拨打了学校警卫室的电话,拨打了辅导员的电话,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我还能为可怜的柚子做些什么。
最终,柚子还是没能撑到救护车来,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只是硬撑了抬了抬半张的眼皮,然后在我的怀里永久的闭上了眼睛。
我发疯了一样抱着柚子渐渐冷却的身体,大哭不止。这时,柚子的手机突然亮了,我解开锁,看到张野的QQ消息:明天是最后期限,凑够两万块钱去学校附近的酒吧找我,如果凑不齐,就别怪我不念旧情!我慌乱的翻看上方的消息记录,发现全是柚子的裸照。
那一夜,是我这一生度过的最为漫长和慌乱的夜晚。我将柚子的手机交给了警方,满身是血的愣在原地,看着老师、医护人员、警察在我的脑海里乱成一团,他们张着嘴巴,好像在对我说着什么,可是我什么也听不清楚,满脑子都是柚子的脸和触目的红色。然后,我失去了意识,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我闻到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冲进了我的胸膛。
第二天傍晚,我从医院回到学校收拾好行李,买了回成都的火车票。辅导员打电话给我说张野在酒吧被警方抓住了,我说“好,我要走了,再见。”
一个月后,姜雅打电话给我说已经帮我把毕业证寄去成都了。顿了顿,她接着说“我在办公室看到了柚子的毕业证,不知道要不要寄到她家。”
“寄吧,就当是柚子留给她爸妈的最后一点念想吧!”
“柚子,也只是遇人不淑啊!”
“是啊,如果柚子没有认识张野,或许就会不一样。”
“呃,张野被判了20年,贩毒、嫖娼、恐吓、诈骗,数罪并罚。”
“恶有恶报,可是柚子再也回不来了啊!”
一阵唏嘘之后,我挂了电话,心里仿佛被撕裂出一个口子,柚子的脸又清晰的浮现在我的眼前。她说“默默,陪我喝酒吧!”,她说“默默,以后啊,我结婚的时候一定要让你当我的伴娘!”,她说“默默,其实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你从不会回应身边爱你的人,即便是你心里喜欢的。我知道因为你的父母,你很缺乏安全感,可是这样你会错过自己的幸福啊!”……
我闭上眼睛,泪水潸然。
柚子,人这一生或许总是要经历大风大浪,坎坷曲折,可是你走的太辛苦了。如果有来生,一定要擦亮眼睛,看清楚哪些人值得你爱,而哪些人不值得你爱。为了不值得的人负重前行,一路走到黑,或许有人可以弥补,可以遗忘,而有人只能抱憾终身,甚至付出更为沉重的代价。
柚子,一路走好,如若有来生,还做你的姐妹。只是,那时希望你永远都是善良明媚的柚子,不会如此生一般遇人不淑,痛苦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