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冬夜我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望向窗外都是钢筋水泥的楼房，冷冰冰地矗立在寒风中，对面有几个住户阳台挂满了红色的灯笼，和小小的彩灯，为这黑夜添加了一丝丝暖光。这是我在海岛度过的第三十五个年头，也是我在青山过的第二十个五春节，剩下的十年我都很幸运地抽出了时间回到了家乡，二十岁之前回去了五次，二十岁以后回去了五次。
记得进入青春期之前，我总是很喜欢回到故乡，青山市虽然当时很破落，但我居住的地方依旧可以称为当时的城市中心，而我的故乡，属于农村，有田有山，有弯弯曲曲的小路，能看见鸡鸭鹅满地跑，对于孩童来说，简直是一个玩乐的天地。每当妈妈告诉我，过年要回老家了，我总会兴致勃勃地开始收拾我的行李，一台游戏机（就是那种可以玩俄罗斯方块的游戏机），还有我的存钱罐，因为过年可以回去收红包，虽然大部分都上交了母亲，但是我依旧能从母亲那换来一些零钱小票，我会将它们小心翼翼地装入我的存钱罐，存上很久很久，然后带着它去商店，我可以毫不犹豫的将喜欢的玩具带回家。这也是我期待回老家的原因之一。
可是回去的路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大的情况，就是妈妈爸爸那一年没有赚过足够的钱回家过年，家里正好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选择了留在海岛。春节的车票会疯狂地涨，年货也会涨，父母刚在青山扎根时，因为文化水平不高，只能打着临工，照顾我和妹妹，生活总是捉衿见肘，回家乡过年简直是不敢想。差不多到我上三年级时，突然有一天妈妈告诉我，我们过两天要回老家了。我第一次去理解家乡、老家、故乡类似的词语，每次在课本中学习到那些思乡的文章，我并不理解，李白为什么望着明月就会思念故乡，在我的眼里，月亮就是一个遥远不可知的星球。当我开始踏上归乡的旅途时，我开始一点点去感受思乡的情怀，我坐着双层卧铺的大巴车，和一群人归乡人，躺在狭小的床上，空气中散发着各种味道，烟味、厕所味、人的脚气和口气以及车发霉的味道，这也是回家必须克服的困难。对了，因为空气不流通和车子的颠簸，不少乘客在都会在床头放着几个袋子，因为他们会晕车然后会呕吐，所以车里还有一阵阵呕吐物散发出来的味道。是不是听起来很可怕，但人们归心似箭，这一切味道和家乡的饭香味相比，都微不足道了。9几年，大部分离开岛外的人都靠大巴车。你说坐火车吗？火车可以坐着轮船运输到海岛上，但我不确定是否有直达家乡的火车，大抵是没有的。大学的时候，我坐过火车去上学，但是车次非常少，火车票真的只能靠抢票，彻夜守着才能抢到宝贵的一张。而且大巴车可以开到村路里，能开到离住址最近的地方，所以坐双层卧铺大巴车就是那个年代的回家的首选交通工具了。现在这种双层大巴车听人说，已经不允许运行了。安全隐患比较多，人们的生活水平也变高了，选择坐飞机从海岛到内陆已经是第一选择了。
汽车总是凌晨发车，每次出发前，我都睡眼惺忪地收拾自己，跟着妈妈提着大包小包赶到指定上车的路口，司机把车底的置物箱打开，妈妈赶紧把行李放进去。我竟然在车库看到了一辆摩托车，没想到这辆摩托车也会跟着我们飘扬过海，行走千里。
“赶紧上车选个好位置啊！”妈妈说道。
我急急匆匆走上车上的小台阶，首先一股刺鼻的发霉味道扑面而来，我皱着眉头，不敢深呼吸，好奇的看着里面，有躺着休息的老人，有坐着吃面包的叔叔，还有抱着孩子的阿姨，竟然还有带着宠物猫的小姐姐。大家大包小包地堆在床头，我瞧了瞧赶紧找了一个下铺的位置坐下去，妈妈说过，上车一定要找下铺，这样睡觉安心，活动也方便。不过下铺总是迎接着过往的旅客的鞋底的灰尘。我环顾四周，这个车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了，右边床的右边有个厕所，那个睡在厕所旁边的人对司机说，“你这个应该给我便宜一点不，睡厕所旁边这位置不行啊”
“都一样的，没少没少的”
那乘客也就作罢。他如果不坐上这辆车，他还可以靠什么交通工具回去呢？这就是当年，辛苦在外务工的人们回家的唯一的路了。
当车上的旅客慢慢填满汽车后，因为总会有人迟到，这或许是老板总是把出发时间定的特别早的原因之一吧。还有个原因就是白天，马路车辆少，开的快，车子先是缓慢开半个小时后就会上了高速，我生活的城市在我眼前慢慢的消失，鳞次栉比的楼房变成连绵不绝的青山，熙熙攘攘的行人变成三五成群的牛羊。沿途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便是，一座一座安静的坟墓。大概是因为害怕，回家之后，我就竟然梦见了那些坟墓，那段时间，我特别害怕死，想到死后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躺在土里被腐蚀，感觉非常可怕。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当时出现了这样的感受，可能是正值青春期吗？
汽车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在一个服务站停留，让大家吃饭，透气以及解大手。不知道过了几个服务站，汽车终于开到了省会港口，大家被司机喊下车，缓缓地走上了轮船的二层，司机则把汽车开到轮船的一层内仓。这个时候也是要抢位置的，否则你要在船上站两个小时，如果你不得已或者想站两个小时，那么一定要尽量抢到护栏边上的位置，因为那边空气好，还可以看看吹吹海风，看看轮船掀起地浪花，还有遥不可及的海天一线。
乘客仓里的味道和车里差不多，都是混杂各种食物的味道，还有熏人的烟草味。晕船的人大抵是承受不了的，比如我。所以我总是站在护栏那，透过大人们站立间的缝隙看看一朵朵白色的浪花。海风呼呼地吹，味道咸咸的。我看着和我一样都赶着回家的人们，他们倚着栏杆，形态各异地站着，有的人在抽烟，有的人在发呆。神奇的事情是，虽然整个船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但是除了孩子们的吵闹声和轮船发动的声音，大部分成年人都很安静，他们的脸饱经风霜，皱纹一年一年渐渐布满手臂、脖子再到面颊。他们时而眉头紧锁，时而嘴角上扬，大概是在外务工多年后返乡让他们觉得既激动又害怕吧。我看着站着我旁边的大叔，他的心情亦是如此吧，害怕自己一年到头挣的不够一家老小开销的，害怕见到父母瘦弱的身躯，害怕见到妻子粗糙的手臂，害怕孩子充满疑惑地看着自己……但他更加激动自己终于要回到故乡的怀抱，他为了养家糊口，不得已在外打拼。努力工作就没办法一家团圆，不努力工作一家就会穷困潦倒。
妈妈总说：“回去得花不少钱啊，一年到头也就是挣个过年回家的钱。”
“那还回去吗，妈妈”
“当然得回去，不能忘记你的老家啊”
老家？我人生的词典里开始多了一个重要的词语，我也变成了一名游子，我也因踏上回乡的路，生命里开始多了对老家的念想，开始去拼凑对于它的印象。因为我打小就在外乡长大，与老家的连接仅仅来源于父母的血液，我与它未发生任何故事，我们毫无感情却又密不可分。从汽车出发的那一刻开始，我就走在了回家的路上，我和它的故事真正开始了。
“呜~呜~”轮船到站了，我和妈妈又回到了汽车继续上路。每次临近饭点，司机就会把车开到服务站。妈妈从包里拿出了八宝粥、沙琪玛和方便面，这几样就是每次回乡必备的餐食，我选择了泡面，虽然它是垃圾食品，并不影响人们对它的喜欢，大部分人都愿意在旅途中选择一碗便宜又好吃的泡面填饱肚子。你看，如今很多航空公司取消了经济舱的免费餐食，人们不愿意花钱消费航运站内的饭店，那么泡面又成为了一个重要的替代品。虽然人们开始追求健康生活，减少了泡面的消费，但是对于旅途的能量补充来说，它依旧是不二选择。服务站的餐饮实在是太贵了，能在里面吃上一顿的人在小小的我看来，就是传说中的有钱人吧。后来看电视剧，我才发现原来世界上有一个极度热爱泡面的国家，泡面不仅仅是旅途中的必需品，也是韩国人的生活必需品了。
我坐在就餐区的角落里，看着泡面盒里冒出的腾腾热气，回乡之路靠着这一碗面，对于我好像就有了百倍的动力。忍受路途中的各种不适 ，比如说晕车，很多人都会晕车，所以司机总是会发很多袋子给乘客，以备不时之需。当人们用完餐，以后司机会催促人们赶紧上车，继续赶路。前面一段路开始会经过很多隧道，我最期待的就是进隧道了，这也是无聊乏力的旅途中的一点娱乐了，四周会开始漆黑一片，而我跟着车子静静等待光明的到来，太短的隧道总是让我遗憾。
而天黑以后就只剩下发呆，发呆还是发呆。那时候的智能手机还没有普及，大部分人在这个时候只能用手机打电话和收发短信。到后来能用手机听听音乐，或者玩玩小游戏。现在的人们可以用他看各种短视频、浏览更多的新闻头条以及各种综艺电视剧。那时候人们在车上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睡觉，除了安心睡觉吃喝拉撒就是等待，车开到目的地。
想想我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等待回家的日子，或者大部分人也和我一样，一直在等待。到现在都能怀念每一天下午，心不在焉地听着老师讲课，偷偷摸着脚下的行李，等待放学铃响起。我拿起书包就往教室外面跑，我在三五下就调几个台阶，为此我不少摔跟头，每次我都会站起来笑着继续跳，直达一楼，我一路狂奔，教学楼和校门口有一段距离，我总是能迅速躲过人群，我要赶上公交车，否则人会开始变多，车也会变多，我知道我要回家。我怀着满心欢喜上了车，我站着车门口紧紧抓着栏杆，无论有没有座位，我都会选择车门口那个角落，我望着窗外，看着车水马龙，我笑着，我知道，当我回家打开家门时，我能闻见那扑面而来的饭香，妈妈总是准备各式各样的菜，所以每个星期的进门闻到的味道都不一样，每个星期又都一样，那是母亲亲手精心做的菜肴。我能听见母亲在厨房里炒菜的声音，沙拉沙拉沙拉，我能看到父亲在门口等我。那就像无比绝伦的画，我能看到小时候的我，坐在饭桌前心满意足的样子，桌子上三菜一汤，爸爸妈妈坐在我的旁边欣慰着看着我。我受过了学校的大锅饭，我狼吞虎咽，桌上的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可是却够我怀念一辈子。直到爸爸不在我们身边以后，我的对当时回家的感念越来越深，我想回家，回到那样一副画里。
我想回家，也只有家让我释放了所有在学校的压力。因为个子又矮又胖，我经常受到同学的欺负。在那个年代，校园霸凌数见不鲜，老师经常视而不见。我并不敢把这些与母亲说，自从爸爸不在身边后，我就成了家里的男子汉，即使学校的生活并不顺利，我并不想让母亲担心。我比任何人还要渴望放学，回家便是我每天上学的所有期待，家在哪里呢，有妈妈的地方就是家。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那样的日子也过了一年又一年。
后来我上了大学，第一次离开的母亲的臂膀，飞出了小城。临走的前天晚上，母亲往我的行李箱里塞满了生活必需品，我告诉母亲，“妈，我已经长大了。这些东西我去了那边，我会自己买的。”母亲眼神开始有些黯淡，但是表情却是欣慰，我知道她很开心我长大了，我知道她也很遗憾，家里就剩她一个人了，我的每一天成长似乎都在和她道别。我很坚定地告诉她：“妈妈，我会回来。”
在机场，我和母亲拥抱后，便坚定走进了安检口，我知道母亲已经泣不成声，但我不能回头。我坐上飞机，看着窗外逐渐缩小的房屋、树木、车辆，我又成为了另外一种身份的游子，所有熟悉的都在飞机落地那一刻变成了陌生的，工作人员浓重的南方口音，让我真正意识到我来到了一个风土人情和我之前生活的城市完全不一样的地方。我自恃是走出来的天子骄子，心想一定能适应这里的环境，然而我在站着陌生的土地上，看着四周的雾霾，看着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才各显神通，我开始慌了，我想家里的那个小小的房间，装满了我所有的喜怒哀乐。 我没有了那个空间，我才发现我是多么想我的家。原来少了爸爸妈妈的我，变得那么孤独无助，在家里变成顶梁柱，在外我变得不堪一击。幸运地是，我有几个不错的舍友，四年里，我们相互扶持相互帮助，毕业的时候，我们都选择回家就业，我终于踏上了返乡之路。
两年后，我结婚生子，我、母亲、妻子和孩子生活在不大的房子里，我的心似乎找到了一丝安定，母亲也在天伦之乐里逐渐摆脱父亲离开的抑郁情绪。工作繁忙，成日加班，陪伴孩子的时光并不多，也曾满腹牢骚，直到疫情爆发的那一年，我才发现那些工作对比疫情都是小巫见大巫，妻子作为一线的社区工作者，经常不能回家，我也常年出差，一不小心便隔离在一座城市。母亲带着孩子，经常趴在窗口，望着楼下，是否有我们的身影。
人说，“青春才几年，疫情占三年”，疫情还将持续几年，无人可知。今天我被隔离一个月之后终于回家了，我给妻子发了信息，过了一个小时，她发了一条消息给我——“人啊，总是一辈子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了然于心，便不再多问，看着母亲和孩子在房间熟睡了，是啊，忙忙碌碌几十载的人们到底都为了什么呢？为了理想？为了生存？为了家庭？为了自己？我为了回家，为了顺利的回家，为了回家以后给家人一个温暖的拥抱。我也曾想，父亲当年如果不那么忙碌，早点回家，我和母亲是不是可以和他一直在一起，但是父亲一定不能安心回家，他便是为了更好的回家而选择了晚一些回家。
想到爸爸，我便能记起，那个灰蒙蒙的早上，我睡眼惺忪地站着，看着爸爸打包行李，妈妈在准备早餐。我望着窗外，你看，在这座城市里，那些行色匆匆的人们，那些飞快行驶的车辆，那些穿过云霄的客机，你看，你看，人啊，为了回家而努力。你看，人啊，总是一辈子走在回家的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