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回姥姥家,邻居家添了一个小宝宝,粉嘟嘟的小脸,大眼睛长睫毛,见人也不哭,我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小脸,她便咯咯咯乐得停不下。舅妈冲好奶粉,抱起小宝宝,“小欣呀,喝奶喽。”
姥姥在炕边盘起腿,“真是丧天良,这么好的孩子咋舍得扔。”
“多喜兴的孩子,把俺家那个稀罕的,现在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抱孩子,我生大柱那会他一下都不抱。”
姥姥瞅瞅家里院子没别人,压低声音说:“翠儿,你得长个心眼,可别是建子在云南干活跟别人生的。”
“不是呀,亮捡的非塞给他哥,亮媳妇今年又给添了闺女,三个孩子他家养不了。我心脏也不好,反正不能生,留着和大柱做个伴,是不是呀欣?大婶子,这事越少人知道越好,欣大了听见可不好。”
姥姥点点头,“孩呀,你也是个有福的孩呀,看把你爸妈欣喜的,起名个名都叫欣。玲子,快看小妹妹多可爱。”
小欣长到两三岁,能看出外貌和北方人不同,眼睛深陷,鼻梁很塌,肤色发黑,个子也比同龄的小孩矮很多。村里也有背后嚼舌根的,但小欣被舅舅、舅妈保护的很好,嘴甜爱笑见谁都不眼生,尤其喜欢缠着我。小孩子是比较好哄的,随便编个故事或者唱首简单的歌,都够她兴奋半天,拉着我的手又唱又跳。
舅舅脾气特别不好,说恼就恼,舅妈刀子嘴豆腐心,心里悔得不行,嘴上也不服软。两人只要一变脸,小欣就挂上爸爸的脖子,“小婶比我妈还能唠叨,也没见小叔发火。”舅舅抱着小欣,“那是怕老婆,不敢。”“我长大也找个怕老婆的,不能和我吵架。”舅舅宠溺的用胡子扎小欣的脸,“咱们家欣这么好,哪个男人娶回家都得供着。”被小欣一搅和,舅妈火气也消了大半,真是一物降一物。
小年的晚上,从来不喝白酒的舅舅,陪着我姥爷喝了两杯白酒,平时不爱说话的人,打开话匣子停不下来。“翠,我一直不好意思说,谢谢能留下小欣,当时亮把孩子抱过来,那么点个小孩见了我就笑,把我稀罕的抱着不舍得放手。咱家条件不好,多个孩子负担重,我这活一出去就没白天带晚上,家里地里的活都得靠你,还有两个孩子得管。我知道你爱唠叨,不应该朝你发火,可这驴脾气一上来就管不住自己,以后我改。放心吧,明年开春咱自己拉人自己干,不给人家打工,多挣钱,让你和孩子过上好日子。”舅妈抹着眼泪笑道:“好好,可你别抓着大婶子的手不放呀!”
开春后舅舅拉了几个人干建筑,活越揽越多,家里日子也越过越好。花边也不让舅妈钩,苹果树也不让舅妈管,舅妈闲得无聊整日抱怨。舅舅拿回一副麻将,“城里人时兴玩这个,我教会你,你再教大婶子她们,以后闲着就打麻将。”别看舅妈平时挺笨,打麻将还是很有悟性,连字都不识的姥姥,也在短时间内掌握要领。有时人不够,我还能上去顶个缺。
小欣一直当班长,家里、学校众星捧月的长大着,和我一直很热络,每次见了都得给个大大拥抱,“铃铛姐姐,可想你了,今晚跟你睡。”这小姑娘嘴甜得让人毫无抵抗力。“上我家去,我爸买了卡拉OK,咱俩唱歌。”拉着我欢喜雀跃的去她家。
还没进舅妈家,就听见鬼哭狼嚎的声,“郎啊郎,嫩是不是卧类慌,嫩要是卧类慌,对俺十娘讲,十娘给嫩揍面汤。”我和小欣笑得直不起腰,小欣拉着我的手,非要一起唱《军中姐妹》。当我卡在高音,两条大青筋的脖子上挑着憋红的脸,小欣的高音不费吹灰之力。后来,我拒绝和小欣一起唱歌。
每次学校晚会都有小欣的独唱,她巧笑嫣然的站在舞台上,一举一动都落落大方,婉转悠扬的歌声,飘进台下观众的耳朵,一阵阵叫好声此起彼伏。
小欣有一本厚厚的相册,都是演出时老师、爸爸照的相,她喜欢和我分享这些快乐。我忍不住想起那年冬天舅妈和我姥姥的对话,心里无比肯定,她不像我们这些人,因为她不属于这里。
舅妈突发心脏病,据说是做心脏搭桥,从医院回来后整个人虚弱的胖了,姥姥纠正我那是肿。舅妈的脸总是红,有时坐着说几句话也累,打一会麻将便要躺下休息。直到第二年,才慢慢有点精气神。
秋天村里来了个算命的,说舅妈没大寿,舅妈也不恼,让他算算小欣的父母在哪?算命的神神叨叨,“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舅妈又病了,舅舅诅咒发誓,舅妈嘴上信了,心里的怀疑却越来越盛,身体时好时坏。
过年前回家,邻居家已经残破的大红门对被白纸糊上,姥姥告诉:“你翠舅妈走了。”“那小欣呢?”姥姥掏出白手绢抹泪,“出去打工,这个家没法待,爹不是爹,叔不是叔,小欣把我这心都哭碎喽。”
十六年前,舅舅带着他弟亮在云南打工,亮偷偷摸摸和一个少数民族姑娘好上,有了个女儿,一直到临回乡见事情瞒不过,才告诉他哥,求他哥收养自己的女儿。舅舅心软就把孩子抱回家,怕老婆嘴快憋不住话,索性将真相瞒了下来,一直到老婆临终前才说出实话。
村里人都说小欣是捡的,小欣从不信,可疼她十多年爸爸的话,却由不得她不信。叫了十多年的爸爸,一夜之间变成了大大,而叔叔却成了爸爸,还多了个未曾谋面的妈妈。爱说爱笑的小欣,不再说一句话,给妈妈烧完七七,连招呼没打独自出去打工。
再见小欣已经是五六年后,她模样没变,我一眼便认出来,她同样一眼认出我,跑过来紧紧抱住我,说话时也拉着我的手,“铃铛姐,可想你了。”“我也很想你,很想很想,这几年也不回家,过得好吗?”小欣点头,“好好,我挺好的。回过一两次,不过时间急,没去看咱姥。”
原来小欣跟着同学去了东北,后来舅舅辗转找到她,舍不得她这么小打工,给她选了个职业中专,混了三年毕业,慢慢找工作安稳下来。烧完周年,舅舅找了后老伴,她和翠舅妈完全是两路人,见人不笑不说话,心眼都藏在肚子里,每次看小欣的眼神都是怪怪的。小欣见她也不自在,索性不回去。
从那次见面后,又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小欣,听姥姥说小欣可有本事,她那个大公司好几个分厂,上千号人比赛唱歌,小欣都得第一名,自己赚钱在城里买上房子。村里也有传言,不是自己买的,是一个老板送的。
最近一次见小欣是在商场买东西,小欣告诉我自己要结婚了,那个拿着五六个袋子的小伙子站在一旁,腼腆的跟着小欣叫我姐。我悄悄地问:“怕老婆吗?”小欣笑得前仰后合,伏在我耳朵上说:“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