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七岁那年,我常去小镇上的遛冰场玩儿。
所谓的遛冰场,就是临街打了块水泥地,用栏杆围起来。再准备十几双遛冰鞋,就成了。
老板是个在城里打过工的年轻人,开业那天,独自表演了一上午,下午就有人开始尝试着学习。最后,生意火到爆。
然而,我始终没学会遛冰。场子小,鞋少,人多,常常有人因相互碰撞或抢鞋而发生口角,甚至打得鼻青脸肿。在我看来,太狼狈。
如我一般,大多数的人都只是观众,围着场子转悠。姑娘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像静静开放的花朵。小伙子尽量表现自己的帅气,大声喧哗着,眼睛却忍不住地往姑娘堆里逡巡。
所谓的遛冰,也许只是个由头。
那晚,我和狗友三三去得较早,场子上没几个人。一个戴红围巾的女孩独自在场子里遛着,动作娴熟飘逸,轻盈得像一只点水的蜻蜓。引来了几声叫好,我也很兴奋,越界翻到了栏杆里面欣赏。
女孩大概没料到有人会注意自己,一时有些紧张,动作也迟滞了很多,冷不丁撞到了我身上,然后又一屁股坐到了地下。引起了一阵不怀好意的大笑。
我承认,那一撞,碰到了我的某个金贵而软弱的部位,确实很疼。要不是碍于面子,我肯定会弯下腰捂住它。
对不起。
女孩满面通红地道歉,试图站起来,然而脚底一滑,又跌坐在地。
没事。
我嘴上说着。但心里真的想狠狠的踹她几脚。最后没动手,无关风度,主要是我已暂时失去了踹她的力气。
她叫刘芳,镇中学初二的学生。
乡村中学,晚上偷偷溜出来玩儿的学生不止她一个。我已见惯不惊。
那晚,她一次又一次地围着我道歉,不住地说,大哥,我错了。
这也难怪,她是从下面村子里来镇上读书的,而我是镇上的土著,算是乡下和城里的区别吧。何况那时我已辍学,算是社会上的人。所以她很惶恐,唯恐得罪了地头蛇。
我被她的道歉弄得很烦,随口说,我饿了,你烙个煎饼果子,这事就算完了,别忘了加蛋!
刘芳的脸白了一下,但还是转身去烙了煎饼果子。
后来我才知道,一个煎饼果子,烙去了她两天的伙食费。
这样,我们就算认识了。刘芳和她的女同学小溪。她们也认识了我和三三。但也只算是点头之交,谁也没拿谁太当回事。
关系的升级源于一次意外。又一晚,我和三三刚来到遛冰场,就见刘芳正被几个半大小子围着调戏。我听了几句,就明白了,原来刘芳又撞到了人。
刘芳虽然只有十五岁,但发育得好,看起来像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能理直气壮地调戏一个漂亮女孩,让那些小子们很是兴奋。刘芳在人堆里左冲右突,但总是出不去,急得几乎哭出来:你们放过我行吗?大不了我买个煎饼果子给你们啦!
小子们一阵大笑:是每人一个吗?
刘芳吓得低下声去:我没有那么多钱。
小子们:那你让我们怎么分?
这时,刘芳透过人缝看到了我。然后该死的眼睛就盯住我不放。
我看了看那些流里流气的小子们,心虚地别过了头。然而刘芳却喊了句:大哥,你和他们说说,放了我吧。
她以为,我真的是镇上的地头蛇。
那些小子转头看我:你是她的大哥?
我硬起头皮,看了看刘芳,犹疑着说:是……吧。
对方有人开始卷袖管,摩拳擦掌。
三三偷偷地从地上摸起了一块砖。
我向他们走了过去。
对不起,我让广大的围观群众失望了,最终,并没有出现激烈的战斗场面。我口干舌燥地说了半天,终于和那帮人中的一个扯上了关系。类似于我姑父的叔叔的表弟的老丈人的孙子,是他的姐姐的小学老师的侄女儿的男友的弟弟这样的关系。看起来貌似有渊源,实际上八竿子打不着。
我不但没打架,还认了个亲戚。
2
打那次事过后,刘芳见了我就一口一个大哥地叫。有时候玩得兴起,回校晚了,我和三三也会送她们。学校关了门,我和三三就甘当人梯,掇着她们翻墙进去。
有一次她没抓牢,从墙上掉了下来,我伸手想要接住,却被砸倒在了地上,她在我怀里摔了个仰面朝天。我坐起来,哎哟哎哟地叫唤,她却把头埋上双膝,小声哭了起来。
我说,有我给你当肉垫,还不至于疼得哭鼻子吧?
她摇了摇头,抹了下眼泪:没有。然后看了看我:大哥,你对我真好。
我对你好?哪儿好了?我还敲诈了你一个煎饼果子呢。
如此断断续续来往了将近一年。
三三咂着嘴说,你妹子长得真挺漂亮的,要不介绍给我。
我说,去你妈的,少打他的主意!你干吗不追小溪?
三三惨叫:小溪太丑了好吗?
确实,小溪长得一点儿也不好看,和刘芳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三三咕哝着,我看呀,你就是看上了你妹子,想等着她长大谈恋爱呢。你想没想过,那可是乱伦啊……
我白了他一眼,懒得解释。但我心里知道,那还真就不是。因为,我已经有了喜欢的女孩。
也不怪三三笑话我缺乏母爱,我喜欢的那个女孩大我六岁,是镇医院的护士。在我心里,那个白衣飘飘的女孩就像是下凡的天使。每每医院下班时,我都会守在门口,装作漫不经心,然而所有的身心焦点都在她身上。
可是,最终那女孩却嫁到了县城。
听到消息的那天,我失魂落魄地围着小镇绕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心中一会儿像是塞满了全世界,胀得我几乎要呕吐,一会儿就像失去了五脏六腑,空虚得心里发慌。
三三和刘芳找到了我。
刘芳冲上来拉住我就大哭。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三三。
三三连忙解释:我可什么都没干啊,我刚见到她时,她就在哭,发疯了似的找你。
刘芳边哭边说:大哥,你带我走,哪怕是私奔我也愿意!
我愣住了。
三三满脸的羡慕嫉妒恨。
那晚,我和三三都把口袋翻了个底朝天,凑了点钱,给了刘芳一半。然后到一家小饭店,点了几盘饺子。还剩点钱,就买了一瓶最便宜的酒。
我把面前的几个杯子倒满,举起来:从今天开始,刘芳你就是我妹妹,我不会允许任何欺负你!
刘芳边抹着泪,边举起杯:大哥,谢谢你。
说完一饮而尽,呛得直咳嗽。
我急忙放下杯子:哎哟你还真喝呀!
刘芳三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她妈就找了个后爸。后爸带来了一个大她两岁的男孩。从小,后爸就拿她不当回事,那个男孩也老欺负她。渐渐的刘芳长成了大姑娘,那父子俩就像看见了肥肉的狼,眼睛直冒绿光,整天围着刘芳打转,瞅着机会就有意无意地挠一把,占点便宜。刘芳只能默默忍受。
那爷俩虽然是外来户,但却像两头野狼,好勇斗狠,村里无人敢惹。
刘芳的母亲不可能觉察不到野狼父子俩的龌龊,或许是知道了但只能装作不知道。刘芳读中学后,虽然离家并不算远,但她坚持让刘芳寄宿。这样就可以避开那父子俩。这也许是母亲为了保护女儿的无奈之举。
刘芳大哭的原因是她星期天回家,正听到老狼和母亲商量,让她辍学,在家干几年农活,然后嫁给那个小狼。老狼美其名曰:肥水不流外人田。
母亲刚嗫嚅着反驳几句,老狼就吼了起来,最后动起了手,和母亲打成一团。
刘芳哭着就冲出了家门,连生活费都没要。
那晚,我喝多了,拍着胸口说:妹子别怕,你的学费和生活费我来想办法。星期天你也不要回家了,就去我家!
然而我一个穷小子,哪来的钱供一个中学生读书?于是我威逼利诱,让三三帮忙。他家是开油坊的,在我们那儿算是个富二代。
三三趁机提条件,要追刘芳。
我勉强答应再等几年,待刘芳中学毕业了,随便他追。
转眼到了星期天,学校放假,刘芳没了归处。
没奈何,吹过的牛皮,再难也要把面子撑下去。我硬着头皮把刘芳领回家,对我妈说是之前的同学,家里大人走亲戚了,一时回不来,在咱家住一宿。我妈自然不相信这漏洞百出的谎言,吃饭时一个劲儿的问东问西。刘芳胆怯地看向我。我很不满:妈,你还让不让人家吃饭了?
饭后,我妈把我拉到一边:看着这丫头挺老实的,你小子可别干坏事啊。
我辨解:妈,她真是我同学。
那,她睡哪?
就睡我那屋吧。
我妈很警觉:睡你屋?那你呢?
我很不耐烦:要不我去你屋睡,你搂着我,放心了吧?
我妈气笑了:我还怕你尿床呢!
3
当晚,我跑去和三三挤了一夜。
天刚亮,我和三三正争执着谁扯了对方的被子,堂弟气喘吁吁地跑来:哥,家里出事了!
我和三三胡乱套上衣服,就往家里奔去。
当我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只见一老一少两个面相凶恶的男人正在和我妈理论。刘芳在一边哭泣着。
我瞬间就明白了,这肯定是那两头野狼。
两头野狼也从刘芳的目光里知道了我的身份,于是扑了上来。老狼一把抓住我的胸口:要不是打听了小溪,还不知你把我女儿拐回家了!走,去派出所!
我有点慌张,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如何辨解。
我妈急了,扯住老狼:放开我儿子!
狼崽子冲过来,推了我妈一把,我妈撞在了门框上。
瞬时,我的火气被点燃了,冲着狼父子就拳脚招呼了上去。但是,我显然不是对手,片刻就被打得鼻口冒血。
这下,看热闹的左邻右舍不买账了,纷纷围住了狼父子。几个小伙子开始抄家伙。
三三在一边大叫着煸风点火:打那两个狗日的,敢到我们家门口撒野!打伤了医药费算我的!
我妈怕出事,死命地劝着,对那两头野狼喊:赶快,把那姑娘带走!
我说,不行!
我妈一巴掌扇在了我的脸上:你还想不想当兵了?
我被打得冷静了下来。
当兵,是我一直的梦想。
小镇上的孩子,想跳出农门无非就是三条路。要么读书,要么打工,要么当兵。自打读书不成后,打工这条路我想都没想过。我要去当兵,从骨子里我就认定自己是块军官的料。我早已厌倦了这种混日子的青春期,穿上军装,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光亮。
如果在这时候整点事出来,我很可能过不了严格的政审。
狼父子一边一个,扯住刘芳的胳膊,往人群外生拉硬拽。
刘芳一边挣扎,一边可怜巴巴地看向我。那眼睛神我明白:救救我,带我走,哪怕是私奔……
我却愣在那儿,眼看着她一步一回头地被带走。
三三对我鬼嚎:你不管刘芳了是吗?好!狗日的,咱们绝交!
后来,三三就当真一个多月没来找我。我出于惭愧,也尽量绕着他家走。
报名参军的青年,按武装部的规定,都要先编入民兵组织,晚上协助派出所巡逻。于是每天晚上,我都擅自改变路线,一个劲儿地围着遛冰场、学校绕圈。甚至有一次主动请缨,跑到刘芳住的村子里巡逻。我知道,我希望见到那个叫我大哥的女孩。
可是,我真的没能再见到她。
参军走的头天晚上,飘着雪。一堆亲戚正在我家聚餐,纷纷对我说着祝福的话。门开了,三三站在门口。
我妈招呼:三三,快进来,正好吃饭。
三三笑了笑,没动。
我起身走了出去。
我和三三一前一后,一直走到镇口的石桥边。三三从怀里拿出两瓶酒:要走了,敬你!
那晚的酒,是我长大以来喝过的最多的酒。我醉得人事不省,亲戚朋友一大堆人想尽办法,冷水敷,灌醋,灌葛花水,灌葡萄糖,买醒酒药。我妈气得直骂:三三这个小兔崽子!小帆明早就要去部队了,醉成这样可咋办!
虽然难受得翻肠倒肚,我却没有忘记三三的话。
三三说,他打听到了刘芳的消息。被带回家没几天,刘芳就偷偷离家出走,投奔了一个在苏州打工的熟人,虽说给家里留了一个收信的地址,却只是个代收的邮政信箱。狼父子去苏州找了一圈,可茫茫人海,去哪儿找?最后只好空手而回。
三三说,为你妹妹逃出狼窝,干了吧?
我高兴地干了那瓶二锅头。
三三更高兴。他说,我一定要去苏州找到你妹妹,然后娶他。
三三把酒喝干后,直接就倒地上了。
我跌跌撞撞地把三三拖回了家,然后自己也回家倒在了床上。
4
我参军到了边防。
其间,断断续续的会接到三三写得歪七扭八的信。每次,刘芳都是必谈的话题。
三三曾四次去苏州找刘芳,三次失望而归。第四次竟然在回家的车上偶遇。虽然刘芳对三三态度平淡,但三三却激动得几乎哭出来,到家当天,就兴奋地给我写信报喜。
刘芳是接到家信,得知母亲病重,所以心急如焚地赶回来。
我读到这儿,心里咯登,心想事情怕没有这么简单。
三三说,她提到了你。妈的,你都不像个哥哥的样子,她竟然还记得你。我把你的地址给了她。如果她给你写信,一定要多说说我的好。
然而还没等刘芳给我写信,就出了事。
不出所料,所谓的母亲生病,真的就是狼父子出的鬼主意,其目的不言而喻。刘芳回家当晚,狼崽子就乘着酒劲进了她的房间。母亲去阻拦,结果遭到了老狼的毒打,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狼崽子对女儿施暴。
半夜,狼崽子惨叫着冲出房间,赤裸的下身血流如注,没走几步就倒在了地上。
刘芳披头散发地跟出来,手里紧握着一把剪刀。
那时三三已经很久没给我写信了。
这件事我是休探亲假时,听我妈讲的,这桩惨烈的案件已经尽人皆知。狼崽子捡回了一条命,但成了太监。刘芳虽然被强奸,但因为是事后动的剪刀,算不上正当防卫,所以被判入狱七年。
整个假期,就没见到过三三,听说去了外地。我想一定和刘芳有关。
一年后,我退了伍。
年跟儿,三三回到小镇,找我喝了一顿酒。老规矩,一人一瓶二锅头。我照样把三三拖回了家,然后自己醉得人事不省。
自从刘芳去了南京服刑,三三也跟到了南京。到了外面才知道,他这个小镇上的富二代在偌大的城市真的不算什么。他摆地摊、打短工、做推销,啥都干过。逢到接见日就去看刘芳。他的富一代爸妈都急花了眼,以断绝关系相威胁,但三三还是不为所动。
真没想到,传说中最伟大的情圣竟是我光屁股长大的伙伴。
那天,三三边死命往嘴里灌酒,边絮叨,拦都拦不住。他说他高兴,刘芳终于答应,出狱后就和他结婚。
我说,等过了年,我和你一块儿去看刘芳。
三三警惕地说,永远记住,刘芳可是你妹哦,想多了就是乱伦。
我说,我他妈的知道,你是我妹夫,这总行了吧?
我常常想,如果那时我不顾参军的诱惑挺身而出,能从狼父子手里救得下刘芳吗?或许我可以像刘芳说的,带着她私奔?或许我根本没做错,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孩搭上自己的前途,真的不值得。又或许即使我做了,事情还会按照它的轨迹发展,我微弱的反抗根本改变不了事情的结局。
但我摆脱不了愧疚。在很多个夜里,我都会突然醒来,为了自己对那个女孩的承诺。
我对着漫天风雪轻轻地说,妹妹,等着,我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