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大约是去年的这个时候，浩浩给我打电话，一边痛哭一边说觉得自己很不孝顺。

最无奈的是，即使很多愧疚，她也真的不想回去那个小城了。

她去上海准备奔赴新旅程的时候，一直很少表达情感的妈妈在电话里跟她说：你在外面读书那么多年我都没像今年这么舍不得……想到以后你工作了一年只回来几天，就真的很舍不得……

浩浩跟我说，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妈妈的话，妈妈似乎也不太说得下去，最后只好草草挂掉电话。

我们都知道，无论那个七线城市有多少的温情脉脉，妈妈在电话那头有多舍不得，浩浩也回不去了，除非有一天她真的在上海待不下去了，不然没有人敢开口说：你回来吧。

我们住的那个城市真的太小了。一个小时能逛完所有热闹的地方。这两年才有大型商场，去星巴克还是一件很时髦派头的事情。除了体制内，你找不出几家有点规模待遇还行的企业。这是个依靠拆迁和赌博繁荣起来的小城，坐在市中心看到的所有繁华，都让人心惊肉跳。

浩浩从复旦研究生毕业，终于在上海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为了有这个新起点，她大约要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努力，然后初中，高中，大学。上了名校后眼界广阔的同学让她更不敢停下来。她十几年不松一口气，并不是为了回家过领一辈子工资和滋味同样平淡的生活。

她妈妈看着她一路走到现在，大概早就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甚至也知道自己的女儿即使回来也无处可去。

多无可奈何？我从来不希望你离开我去追逐诗和远方，可没有任何可以支撑我立场的条件让你不要走。相比你离开的难过，我还是希望你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幸福就好。

02

阿烨跟我说，她打算以后留在南方了。

她是山西人，她生长的那个小城，曾经依靠丰富的煤矿资源养活了全市百分之七十的人口。一个国有的煤炭公司是所有人的公司，每家每户都有人在里面上班，世袭制。阿烨很多朋友毕业后都去了这个煤炭公司，提前过上了退休生活。

从煤价疯狂走低开始，山西整个省的经济开始断崖式下跌。看不到希望的经济，看不到蓝天的环境。让阿烨的妈妈都觉得担忧，她跟阿烨说：你留在南方吧，回来会断了你的前程。

可开学阿烨来的时候，她妈妈在电话里不停地哭。她说：过年给你买的坚果儿都还没吃完，怎么这么快就去学校了……

昨天晚上阿烨给我看妈妈给她发的微信。妈妈的苹果手机老跳出一个框要让填密码，那框里又是英文又是中文的，根本看不懂，只好在纸上把整个手机屏幕画下来拍照给阿烨，问她怎么办。阿烨一边听一边无奈地笑：你看我妈，语音还不太会发，说话老断，都两三秒两三秒就没声儿了……

阿烨跟我一样是单亲，我们都讨论过以后要怎么比较好地安置妈妈这个问题。还好我们的妈妈都愿意跟我们去那所谓的远方，相比之下会比两人在不同的城市好很多。但我们也会担忧很多问题，她们年纪已经大了，跟不上这个时代瞬息万变的节奏，大城市灯火阑珊的繁华带给她们的更多是无措和恐慌。在人到中年时，她们要在一个没有任何朋友的城市重新开始。

其实，她们都不想离开那个熟悉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可除了跟我们走，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03

去年，妈妈脊椎摔断住院的时候，我正好在外出差。她躺在病床上给我打电话，特别隐忍地跟我说：你不用回来。我真的没事。医生说静养就可以了。

我匆匆忙忙赶回去，一路都十分不安宁。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远方】这个词有多沉重，我开始明白，当我不停朝前奔跑的时候，我还背负着什么。

一回到家，舅舅就告诉我医生说妈妈这个情况没有半年腰背是没办法恢复的。我默默把行李推进房间，深深吸一口，去医院。

妈妈看到我后的高兴和欣慰只是昙花一现。我坐在她身边给她讲段子，讲到一半她突然说：你回去休息吧。我看你脸色这么憔悴很心疼。你那么忙干嘛还特意赶回来呢……你这次交流那么好的机会白白就浪费了……

我说：没事。等你睡了我就回去了。

因为要实习和开题答辩，我在家里只待了五天。那五天里，我要在家里SOHO办公，还要为毕业论文开题焦头烂额。

走的前一天晚上，我说：要不晚上我不回去了，在医院陪你吧。

妈妈突然就哭了，她说：但凡家里条件好一点点，我都不希望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这么劳累奔波。我也不用你读研，你回来随便走个关系进个单位安安稳稳也不错……

我只能安慰她：马上就放寒假，一放寒假我就回来。

这大概是近五年来，我留在家里最长的假期了。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家乡就只有冬末春初，这几年整个城市大建设，有很多地方，我甚至要开着导航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对我来说，从羡慕小说中那些白领忙碌精彩的生活，并且为了那个方向努力开始，我就已经出发奔赴远方了。而对于妈妈来说，是从家道中落后，那个不真切的，风险巨大的远方，才被她所选择和接受。

她希望我生活在更好的环境，拥有更好的生活。而这些，都只有我能给我自己。所以，她只能让我走。

远方，对于她来说，没有诗和浪漫，只有她无可奈何的妥协。要是家里照旧不变，我离开家这件事，应该是个反反复复讨论过很多遍很多遍依然会引起矛盾的话题。

尾声

我有很多朋友都工作了，至今我都没有听谁抱怨过，家里人让他们去看看世界。绝大多数跟我抱怨的都是，家里人宁愿他们回家考进体制内，过安稳的生活，被家里照顾一辈子，也不愿意他们去外面看一看。

大概只有高晓松的妈妈能这么洒脱，跟他说：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园。你赤手空拳来到人世间，为找到那片海不顾一切。

我们绝大多数人的妈妈，都会说：孩子。你不要去远方做一个浪子。你回来我的身边过安稳的生活，我护你一世周全。

即使是那些不能说出这些话的妈妈们，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对于从小城往外迁徙的我们来说，奔赴远方就像一场没有尽头的马拉松，一旦开跑的哨声吹响，我们只能一程又一程地跑下去。陪伴我们的没有婉约诗派的浪漫，我们需要的是李白的豪情万丈和杜甫的悲壮乐观。

毕竟，远方二字，背负的是家人无数的牵挂和担心，是妈妈无可奈何的妥协。

                                                                                                                by.骚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