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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岸
“长岭!”
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守在旁边的人一跳,看到彼此眼里同样的疑惑,才确定不是幻听——昏睡几天了的老人竟然说话了!
这次深度昏迷之前的半年多的时间,就连成天侍候在跟前的儿媳都没有听她清晰地说话了。偶尔噜苏一句,也没人能明白她想说什么。问她吧,她也不会回应。好像你说什么都和她毫无关系,当然,也可能她确实没听见。近十年来,老人听力下降得厉害,随之而来的,话越来越少了。只有和她最爱的孙女她还愿意说几句话。三年前,诺诺出国了,她就很少说话了,只偶尔问一句:“诺诺去哪儿了?”要是你问什么,那就难得到她的回应了。你回答她的问话,她也像没听到一样。两年前摔了一跤之后,她就不再下楼了。每天坐在卧室阳台的椅子上,空茫茫地看着外面,任阳光在她身上移过。你很难说她在看什么,因为对无论下面的一切,不管是匆匆蚁行的人们,还是发生了车祸或者别的什么事,你都从她脸上看不到哪怕一丝涟漪。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已经和她毫不相干,她离这个世界是越来越远了。
开始的时候,家里的人还不时逗逗她,想和她说说话,怕她憋坏了。但是,无论你多么努力,都像挥拳打入空气里——或许周围的人在她的眼里,都和空气一样吧。一来二去的,对于她这副样子也就习惯了,没人和她说话了——年轻时候她也很少和家人说什么,一天到晚沉默着忙碌着,虽然把家里家外收拾得井井有条,但是几乎从来没有说过她自己的什么。以致没有人那么多年她一个弱女子是怎么把两个孩子拉扯大的,期间经历过什么样的喜怒哀乐。现在九十多岁的人了,有点怪癖也是正常的吧。
在她这次陷入昏迷之后,家人们都以为再也听不到她说什么了,可是,现在她竟发出如此清晰的声音,所有人都以为发生了奇迹,医生护士什么的都被惊动了,挤满了整个病房,连门口都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们,一边探头探脑,一边议论纷纷。围着老人一番忙碌之后,为首的一个老专家沮丧地宣布:没有奇迹,老人的状态没有任何好转,只是呓语而已,说完带着失望的众人离开了。
很快病房重新冷清下来,只剩下家里这几个人。说实在的,大家对这个结果并没有多么失望。长久以来,老人在家里只是一个象征性的存在,她终将离去,是亲人们早就默认的事。冷静下来之后,大家关注的焦点转移到老人刚才说了什么上面:她是在喊什么人吧,“常玲”?常玲是谁?从来没有听老人提起过这个人,也从来没有什么常玲来看过她,家里人的身边,也没有叫“常玲”或者类似发音的人啊。再说了,老人不喊我们也就罢了,怎么能喊一个两旁世人,不喊诺诺呢?不会是我们都听错了吧——说这话的人,一边说还一直拿眼睛瞟老人的儿子儿媳妇,眉眼间藏不住的幸灾乐祸。
但是,很快,像是在回应似的,“常玲”再次出现,比上次还清晰,明确,毋庸置疑。打这以后,由一个词,到一句话,到连续不断的讲述,老人的语言系统像尘封已久的门,最开始的艰涩过后,开启得越来越自如,这个“常玲”像是挑衅一般,不时大摇大摆地在这扇门里进进出出。这就不能不引起所有人的好奇:这个人和老人是什么关系?
就在大家莫衷一是的时候,老人说话的语气引起了他们的关注。说实在的,老人说话的声音虽然不低,但是因为说得太快,咬字也不是很清楚,所以内容并不能听得十分明白,但从语气可以听出,她和这个“常玲”很熟,他们谈论的事很有趣,又很私密,透着不想被旁人知晓却又抑制不住的欢畅。老人的声音里没有一点衰弱的感觉,你根本想象不出这是发自一个躺在病床上的耄耋老人之口。就是她的儿女,都想不起老人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不可思议的是,老人声音越来越来越轻快,还不时像小孩子一样发出娇羞的笑声。这样诡异的情景让病房里的人想笑又不敢,只能生生忍住。老人的儿女觉得很尴尬,却又无可奈何。到后来,老人的语气越来亲昵,竟像一个……怎么说呢?像一个热恋中的小姑娘。有时语速会慢下来,像是生气了,但是语调还是娇软的,是在使小性子了,有时甚至抽泣起来。但很快,大约对方哄得她开心了,语气又重新雀跃了。老人的儿女越来越不自在,甚至有点紧张,像是面对热恋中的年轻人,不知道他们下一分钟会不会干什么出格的事来。
到这时候,所有人都觉得老人和说话的这个人应该是“他”而不是“她”了。但是没有人把这件事说出口,都在心里盘算:肯定不是“常玲”了,是“常林”?“昌龄”?“常凌”?……不管是谁,这个人肯定和老人关系不一般,他会是谁呢?
终于,儿媳忍不住了,轻轻扯了扯丈夫:“妈跟说话的人,会不会是爸?”男人心烦意乱地站起来:“我爸叫啥你还不知道?!”说完,来到床前,像是要叫醒沉睡的孩子一样摇晃起老人来:“妈,你醒醒!”尽管老人的躯体不断晃动,笑语却没受任何影响,好像那声音与这具瘦枯的躯壳毫无关系,而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一样。
这时,女儿发话了:“哥,别喊了,让妈说吧,她多少年没这样开心地说过话了。”男人停下来,瞪瞪地看了妹妹一会儿,整个人变得颓然了,转向其他人不耐烦地说:“留两个人得了,别都在这里耗着了,有事儿通知大伙!”说完,转身出去了。
谁也没有想到,老人竟然不知疲倦地说下去,从上午直说到了黄昏。别人给她喂水、翻身、擦手……什么都不能打断她和那个谁也看不到的人的愉快交谈。当然,后来的声音比开始小了,但是你从中听不出半点疲惫的意思,倒像是说话的人正在离大家远去,越走越远。
当太阳收去了床头的余晖,老人终于停了下来,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了。人们都松了一口气:“说了这大半天,就是我们好人儿都累了,可该歇会儿了。”可是很快觉得不太对劲儿,太静了,莫名其妙地瘆人,扑到床头试探一下,老人早已没了气息,只有脸上还挂着甜蜜的笑意。
几天后,老人后事办完的那个下午,虽然少了一个沉默的老人,家里却冷清了许多,空空荡荡得让人没着没落。兄妹两个人坐在老人常坐的那个阳台上杂七杂八地说些陈年旧事。突然,妹妹说:“哥,你说妈平时在这里都在看什么呢?”没等当哥的回答,她又看似不经意却又急切地说:“除了爸,你说妈是不是还有别的人?”哥哥像是怕被太阳晃了似地眯着眼睛看着远天那朵悠然的白云,半晌没有吱声,然后沉吟了一下:“要是以前,特别咱爸刚没的那阵儿,我肯定没法接受,但是现在一想,要是真有这样一个人陪过妈,也挺好的。”妹妹抹起了眼睛:“是啊,爸没的太早了,你一个男的可能感觉不到,那么多年一个人熬,太苦了……那天看她的样子,真替她开心,觉得好羡慕……”
彼岸
“糖糖!”
我忍不住浑身颤栗起来。多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长久以来,我在别人那里,是“小唐”、“唐姐”、“唐姨”、“唐奶奶”……只有在一个人那里,我才是永远不变的“糖糖”——
长岭,是你吗?
一个坚实的臂膀搂住了我:
是我,糖糖,我来了,不,其实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多熟悉的声音!那么温暖,像一束阳光,刺破了几天来把我严严实实地封在里面的厚壳,让我再次能够看见了:我的身体,环抱着我的胳膊,那双熟悉的手……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软靠在背后那个身躯上面——我以为自己将一直被留在黑暗里了……
长岭,你知道吗?这些年来,我忘了许多事,甚至忘了自己是个女人,尤其让我愧疚的是,关于我生命中第一个男人的记忆也越来越模糊,他的长相,他的声音,他的气味,和他一起的琐事……要不是他留给我的那一对儿女,我都怀疑他是否真的存在过。可是,关于你的一切我都记得。最近几年里,我就像一个老牛一样,靠默默反刍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来熬过每一个和我一样越来越迟缓的日子。关于你的记忆,告诉我曾经真实地活过,一个鲜活的女人的身份活过。对于你会来接我这件事,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因为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一直以来,别人都说我很坚强,但是他们不知道,那是因为你的存在。你就像我的彼岸,默默地扶持着我,我生命的河流才会那么有力地奔流下去。也是因为有你,我不再害怕死亡,甚至有几分期待。前两天我突然陷入黑暗,却发现你不存在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么惶恐吗?我又变成了那个孤独无依的小女孩儿,吓得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不停地在想:那个承诺要挡在我和死亡的恐惧之间的人呢?他把我忘了吗?还是忘了他对我的承诺?
糖糖,我没忘,我这不来了吗?
他不说还好,一说倒把我的委屈勾了起来:
你就有,就有!不然你怎么能这么狠心,这么多年来连在梦里都不让我真切地看到你的模样?长岭,你知道吗?这三十年,我想你想得好苦啊。日子一层一层糊上来,太重了,包裹得严严实实,让我看不清,听不见,行动困难。你走的时候,我觉得你走得太早了,可是后来的每一天我都觉得,没有你在身边,活得久才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糖糖,对不起,我只是希望你陪孩子久一点,没想你这么痛苦。
一个温热的吻印在我的后颈上,让我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我的理智让我挣扎着躲开:
干什么啊,孩子们在旁边呢。
没事,他们看不见。
我看了一眼,可不是,他们正在小声地争论着什么,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们。奇怪的是,孩子们那个一直我生活的世界,此刻却与我们两个像是隔了一道厚厚的屏障,如同画里的世界一般。难道我已经离开了吗?长岭像是知道我的心思,温声问到:
糖糖,你要和他们告别吗?
一时间我有点难过,但是很快就释然了:
别岔开话题,我和他们那么多年,想说的话早都说完了,我现在想和你说——长岭,我知道你就是在惩罚我。不过我不怪你,你宠我爱我三十年,然后又让我等你等了三十年,我们扯平了。长岭,我知道,你是怪我当初没和你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我也想和你在一起,可是,那时候女儿上初中,儿子要考高中,都是最关键的时候,又都是青春期,一个比一个敏感,我不敢拿他们的一辈子赌,我输不起。只能委屈你了。别否认,虽然你极力掩饰,但是我看得出来,你伤心了。可我的日子也不好过,你不知道,我夜里不知哭了多少回……
糖糖,我不委屈,能爱着你,对你好,看着你每天开开心心的,我就满足了……
哼,说得好听!当初是谁和我说他会永远和我在一起,不管天上地下,我去到哪里、遇到什么事都不用怕?可是呢?还说不怪我!我知道,你最怪的是后来我们都退休了,孩子们也都成家立业了,原来顾虑的一切都不存在了,我还是没有答应你的要求。长岭,这次真是我错了。我一想到要当奶奶的人还要嫁人,就臊得慌,所以一直下不了决心,就拖了下来。为这事,我肠子都悔青了!要是能重来一次,我肯定抛弃一切杂念和你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天也好!总以为来日方长,一切都来得及……
没事啊,毕竟退休后那几年,我们一起走了那么多地方,看过那么多美丽的风景,有过那么多开心的日子,我不遗憾……糖糖,别想了,都过去了。来,让我看看你。
我被蛮横地转过身来,我想看,又不敢看,怕再次看到那个让我心碎的长岭——啊?眼前的长岭容光焕发,双目有神,不仅没有病容,反倒好像比我最后见他还年轻了些,特别是他的目光,是那么炽热,让人心跳加速……我的视线一下子模糊了,扑在他的怀里哭起来。他不说什么,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哭够了,我感到无比轻松畅快。抬起头,看到他正向我低下头来,我脸一下子红了,突然想起自己早已不是他最后一次见我时的模样,自惭形秽地捂住了自己脸,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可是他拉住了我,掰开了我的手,轻声说:
糖糖,看看你自己。
我看到的不是一个衰朽的老人,而是一个和长岭一样六十多岁的自己——怎么会这样?!
我这才发现,我头发上的斑白、皮肤上的皱纹、皲裂、色斑……所有岁月痕迹正像尘埃一样簌簌地从我身上掉下去,露出里面更加紧致、更加挺拔、更加青春的我——长岭也一样——我的身体越来越轻盈,眼里的世界也越来越艳丽,越来越光彩夺目。我再次哭起来。他拥着我,柔声说——
好了,一切都好了。
是,真是太好了!长岭,你还记得三十年前吗?你一定瞒了我好久吧?得到消息我一下子懵了。可是儿媳临盆在即,我实在走不开。一天到晚我都魂不守舍,做什么也不安心。后来,我再也等不了了,提前一周给儿媳办了住院,并且让他们改变了原来的计划,住进了你所在的那家医院。把儿媳安顿好,我立刻找借口跑去楼下看你。我没想到,一个月不见,你竟然变得那么瘦,眼窝陷得那么深,连眼神都变得有气无力,还插着管子……我再也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趴在你的身上哭了起来。你用瘦骨嶙峋的手摸着我的头发对我说:“糖糖,别哭,我不是好好的吗?走之前能看你一眼,我心满意足了。”你是如此虚弱,每说几个字就要喘口气。我让你别说了,好好歇着。可是你说:“糖糖,别哭,你听我说,别怕,有一天你这样了也不要怕……这很好,我先去那边把所有事情都安顿好,等到你去的时候,一切都会好好的……到时候我会来接你……”
我怕你累着,也怕儿媳那边有事找我,所以没敢待太长时间。我到现在还记得,我走的时候,你一直恋恋不舍地看着我,还有那充满爱意的微笑……我那时以为,随时都可以过来看你,陪你,谁想到下次再去,你已经进了ICU,不让人探望了。得到这个消息,我一下子傻了,跌坐在ICU外面的椅子上大哭起来。从那以后,只要一有时间我就去楼下,坐在那个椅子上,虽然不能看到你,但是能离你近一点。
几天后的深夜,产房里传出婴儿哭声的时候,楼下传上来了撕心裂肺的嚎啕。我知道你走了,眼泪刷地下流了来,怎么也止不住。大家都说我是高兴的。也对,抱着那个婴儿的时候,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你的影子,我知道是你化成她来陪我了,有你在我身边,我一点也不伤心。别人不会知道,我为什么要给孩子取名“一诺”,为什么所有的小辈里面我最疼爱她……这是我的秘密,就像你是我的秘密一样。
诺诺现在国外挺好的,也要当妈妈了。
哼,你倒什么事都知道!那你告诉我,长岭,那个世界到底什么样?
糖糖,你看!
我这才发现自己早已不在病房里了。在我们和喧闹的人世之间,隔了一条宽阔的河流。我们脚下的河岸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在柔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我向河面俯下身去,看到一个三十多岁女人的影子。我扭头看长岭,正迎上他温暖的目光。他也是,和我们最初相遇时一样的模样。那时孩子父亲刚去世,同事带我去野外散心,也是在这样一个河岸边,我第一次笼罩在长岭温暖的目光里。只不过那时的花朵没有这么多,也没有这样鲜艳。
糖糖,我的爱人,欢迎来到属于你的彼岸。
【此篇为应“月 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专题”作者昨夜星辰之邀而做,主题为“爱情”。后文字有扩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