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过年前夕,大姨的电话一定会如期而至。
电话那边的大姨总是兴高采烈的说道,今年你要早点回来哦,这样大家又可以在一起玩了。我连连说好。真要说起来,她远在广东,而我就在家乡所在的城市,应该回来的人,是她,而不是我。
大姨在家中排行老二,但却是最能吃苦的那一个。大姨书读得很少,没念高中就早早就外出打工。8、90年代那会,刚刚兴起打工热,许多农村的年轻男女已经不像祖祖辈辈那样,愿意安心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田,大家都按捺不住那颗躁动的心,都想出去见见世面,闯荡一番。
大姨算是村子里出去较早的一批人,那时打工叫做“跑江湖”,这在乡下的年轻人眼里是一件非常时髦的事,不然怎么一个二个土了吧唧的人,回来就像脱胎换骨了似的。新潮的发型,乡下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新款衣服,仅从穿着打扮上,一眼就能区分出谁是去过“外面”的人,谁是一直在乡坝里头呆着的人。
如果是混得还不错的人,那派头简直不得了,见了认识的人,总是要散(发)一支烟,小孩子去家里玩,总能捧回一把糖果。这样的人也总是更有人气,不时有家长过来,希望对方把自己家想要出去的孩子一起带出去。
其实大姨并不是那种第一眼就觉得非常好看的大美女,大姨的好看胜在舒服,胜在气质。我现在所能想起来的年轻时候的大姨,涂着口红,脸上扑着粉底,扑得整张脸都看上去又白又细腻。细细的眉毛,宽宽的脸盘,笑起来的时候像弯弯的月亮。
我特别喜欢和大姨玩,每次大姨一见到我,就从包包里掏出一只口红,取下盖子,轻轻的把红色膏体旋转出来,在我的额头中间点上一点红,大姨把它叫做“美人痣”。女人果然天生爱美丽,虽然不知道口红到底是什么,但已经对这个可以给我带来美人痣的东西好奇起来。现在回想起来,那是尚还年幼的我,离时尚最近的距离了。
如今我总会随身带着一只口红,不管是不是正式的场合,我都会在想要涂的时候涂上,我知道我会因为嘴上涂上特别喜欢的颜色而显得气色更好,我需要这样的时候,哪怕仅仅是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我好像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在化妆品里,其他东西不一定非要有,唯独口红是必不可少的,哪怕你不描眼线,不打底,整个人都会因为嘴唇上的那一抹红,而有了生气。
不同的色号,代表着当下的心情,也代表着我们想要呈现什么样的风格。仅仅是老祖宗在《妆台记》里曾记载的颜色就有达17种:胭脂晕品、石榴娇、大红春、小红春、嫩吴香、半边娇、万金红、圣檀心、露珠儿、内家圆、天宫巧、恪儿殷、淡红心、猩猩晕、小朱龙、格双唐、眉花奴,更何况现在各家品牌主打的色号,名字和颜色,都有让人收入麾下的欲望。
大姨的除了会化妆外,打扮也是十分时髦的。我印象中很深刻的一套装扮就是,里面是一件白色打底长袖,扎在裤子里,外面套了一个小马甲,下面则配了一条宽松的、小脚处收紧的牛仔裤,腰上系着一条带方扣的皮带。
大姨的发型常常是留着空气刘海,刘海上方则用摩丝做了造型。大姨总是先在梳子上挤出一大坨白色泡沫状的摩丝,然后把刘海上的一撮头发往上梳,定型之后就像一个“刀片”似的,我有时会笑着说,大姨你又梳了个“刀片”。
翻开家里的影集,那个年代留下的照片,大姨、舅舅、还有他们的工友们,无一例外,个个的头发都是亮亮的、油油的,大概摩丝就是时尚人士的标配吧。
2
大姨和小姨会带我去街头的衣服市场买衣服,乡下的市场,许多衣服都是花花绿绿的,大姨并不多看一眼,而是给我选了白色花边上衣加黑色裤子,她说,黑配白,有嫩色。我总是爱穿大姨给我买的衣服,因为这会让我在学校里独树一帜,偶尔在外地的妈妈也会给我寄新衣服回来,沿海城市的款式,怎么都能甩乡下几十条街,每到收到我觉得特别好看的衣服,总是趾高气扬的穿去上学。
那个时候追大姨的人特别多,大姨呢也遇到一个很喜欢的男生,他们是在外地打工时认识的,后来就谈起了恋爱。大姨的妈妈,也就是我奶奶,听说男生的家里在非常偏远的山区,于是亲自跑去男生的家里打探情况,据说那个地方周围都是大山,交通也不方便,家里也是真穷,于是就坚决反对大姨和他在一起。
最后,大姨还是分手了,然后和家里介绍的对象结了婚。大姨夫从不抽烟,也从不打牌,人看上去也老实,在奶奶眼里,是非常合适的结婚对象。
其实那会自由恋爱其实已经兴起了,但是乡下依然深受“媒妁之言”的影响。包括现在也依然是这样,老人们总觉得外面的人不如家里介绍的,毕竟知根知底的,能踏踏实实过日子。小姨和小姨夫也是介绍认识的,到了适婚的年纪,两家人觉得对方的孩子都还行,于是便在家长的商量下定下了婚姻大事。
我十分清楚的记得,小姨结婚的时候,新买的铺盖、床单、枕头、暖水瓶等一色俱全,小姨穿着一件棕色的新衣服,跟着小姨夫去了他家。从此以后,这两个之前并不熟悉的人,他们会生儿育女,一起陪伴着走过这漫长的一生......
我后来长大了,大姨常常说,她和大姨夫之间就是亲情,没有爱情,她告诉我,一定要找一个你爱的人。
对于感情,小姨的说法则和大姨相反,她觉得还是要找一个爱自己比自己爱对方更多的人,这样自己就不会那么累。小姨父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家里的好多事都是小姨做主,小姨打牌什么的,小姨夫也从来不说一句。而大姨夫则常常管着大姨,更是掌握着家里的经济大权,相较小姨,大姨少了许多自由自在。
可大姨并不认可小姨的观念,大姨说,因为小姨从来没有体验过什么叫做爱情,她深深的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滋味。
大姨说,后来还和那个男生是朋友,帮了一些忙,还请大姨和大姨夫一起吃过饭。后来,他也组建了自己的家庭。大姨每次提到这段过往的时候,都很是感慨.........
刚念中学的我,对大姨的小姨的说法很是不解,我就想,为什么非要谁爱谁更多,谁又没那么爱谁呢,反正我要找一个我们彼此相爱的人。长大了才知道,原来,爱情才不是精确到五五分成的东西,即便是真心相爱,也会有爱得更多付出更多的一方.......
3
大姨和大姨夫现在在工地做工,早上5点多就起来,晚上很晚才回去,大姨虽是身材娇小 的女子,但干起活来一点都不比大男人差。工地上有很多夫妻档,因为很多活都需要两个人一起完成,大姨负责给大姨夫打下手,因为两个人肯干、能吃苦的缘故,一年能挣好几十万,先是在乡下的街上买了房子,还在城里买了房子,就连以前关系不好的小姑子,现在回家也“哥哥嫂嫂”的叫起来。
我一直都相信,一个人的状态在脸上是藏不住的,脸上就是我们身体和心理状态的总和了。大姨的辛劳自然也体现在了脸上,大姨显得很黑,脸上也有了很多斑点,就更显老了。工地是一个灰尘很多的地方,大姨早已不再热衷穿着打扮,总是穿最便宜的衣服去上工。只是在过年回来的时候,才买一两件好衣服穿。
偶尔大姨也觉得自己很窝囊,买几百一套的护肤品都觉得贵,又说工地上的谁谁谁好舍得,一下子就买很贵的护肤品。大姨每次特别辛苦,觉得应该对自己好一点的时候,都暗暗发誓过年回家一定要去做美容,但是回来一打听价格,祛个斑要上万,大姨便犹豫了,大姨夫说,那你想做就去做嘛。
大姨其实并没有到缺钱的地步,但是总是想真挣更多的钱,尤其是看着工地上的其他夫妻挣得多,想着自己也能挣更多,反正工地就是比谁更能卖力嘛。
大姨对自己很节约,但对两个儿子,可是非常舍得。两个表弟,一个正在读高三,一个在读大二,都正是用钱的时候。表弟当年读大学的时候,一年的学费就是两万多,比起一般的学校而言贵出不少,在孩子上学的事情上,大姨永远都是非常支持,还想着多攒点钱以后给两个孩子买房子。
大姨把所有精力都放着两个孩子身上,和姨夫在一起工作也常常觉得很累,姨夫不是那种非常体贴的人,也不会说一些窝心的话。但让大姨最累的一点就是,她总是围绕着家庭团团转觉得已经很久都没有过自己的生活了,很想远离姨夫,去工厂里上班。
某次,大姨和大姨父闹了矛盾,大姨终于觉得忍不住了,有了回来的打算。大姨给我打电话,说了自己的决定,大姨说,去工厂里虽然钱少一点,但起码自己不想做饭的时候,还可以躺床上睡个懒觉,这也是自己的自由啊,听着电话里的大姨是多么渴望可以拥有一点自己的空间,我觉得很是心酸。
小表弟在微信上说爸妈吵架了,问我怎么办。我回他,你要懂事一点,多安慰自己的妈妈,也给爸爸做做工作,一个家里,妈妈开心了,一家人才会幸福。小表弟连连说好。相较性格开朗的小表弟,大表弟的性格比较高冷,话也不多,大姨常常想了解大表弟的想法,但往往并不如愿,青春期的孩子,又有几个人愿意真正向父母敞开心扉呢。又也许,并不是我们不愿意,只是我们没学会......
这次,大姨铁了心要从广东回来。回来之后,家里人给大姨做工作,说夫妻两个还是在一个地方好,要大姨为这个家庭考虑。思虑再三,大姨还是决定回到广东,继续给大姨夫打下手。大姨说,自己都是为了这个家,我有时劝大姨,多为自己着想,对自己好点,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大姨一直都特别想要一个女儿,但是两个儿子带给她的经济压力已经很大了,所以不可能要再一个。我小时候的时候,大姨经常说,把我当成自己女儿看待。大姨现在特别喜欢和小姨的小女儿玩,小表妹还在念小学,特别天真可爱,常常能说出引人捧腹大笑的言论来,大姨说,每次和小侄女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她最放松最开心的时候,因为不会听到翻来覆去都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只有简简单单的开心。
过完年,大姨又和大姨夫去广东了,大姨期望着在自己还有力气的时候,能挣更多的钱,计划着买车,以后还要给儿子娶媳妇。能给家里人提供更好的生活,就是大姨最大的心愿。
但是大姨啊,我依然希望你,操劳了大半生,偶尔可以想起慰劳慰劳自己,给自己一点空间,哪怕像你说的,在休息的时候,在家里放放音乐,都很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