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着约好的时间,我和伟去平家里时,他爸正一手狠狠摁住他的脖子,一手拿个理发推子在他脑袋上来回推,铲土似的。平的哭号声能把树上的鸟窝震下来。他妈大概觉得这种场合应该要做点什么,于是麻利地走过来,使劲戳了戳平的头说,哭哭哭,考试考不好的时候你怎么不哭啊。他妈还说再不好好读书就让平去溪里挑沙,她认识挑沙的工人,跟他们说一声就行。平哭得更大声了,树上有鸟窝的话绝对震下来了。我和伟书都读得不好,抿住嘴不敢吱声。好不容易捱到平铲完了头,我们赶紧下楼,平摸了摸头,说理得跟狗啃一样。
刚到楼梯口,福捂着腮帮子抽抽噎噎走过来。福妈妈老是数落他成天疯疯癫癫,不像个小孩。我教的,让他顶回去:不像小孩,那就像大人咯。结果让他妈给扇了一大嘴巴子:还敢顶嘴。我很痛心:“你就不会躲吗。”福一脸无奈:“太快,太快了,来不及躲。”
窝在家属大院门口老半天的祥不耐烦了:“你们还在啰嗦什么,快点走。”
走没几步,明舔着冰棒和我们迎面而遇。冰棒绿豆馅的,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闪着翡翠般的光芒。我们不约而同咽了下口水。明到底机灵,一看我们这阵势,知道肯定有好戏,让我们等会,转身跑回小卖部多买了几根冰棒,每人给塞一根:“上哪?带上我吧?!”“挖地瓜,敢吗?”“敢!”我很羡慕明有这么多零花钱:“你爸真舍得给呀。”“没给,我趁他中午睡觉时拿的。”“哦!”我边舔冰棒边想象他爸晚上揍他的场景。上次揍他用的是竹条,抽到哪哪就一条血印,红得耀眼。
地瓜在溪的对岸上,我们不知道谁种的,也不想知道谁种的。只知道地瓜成熟了,再不挖,种的人就全挖走了。
要到溪的对岸就得过桥。桥是挑溪沙的工人们搭的,很简易,两根长竹几块木板钉一钉,头尾绑上木头插到溪床里完事,走时晃得厉害。福胆小,不敢过,站着直哭。我们出主意,让他匍匐着爬过来。福边哭边爬,爬到一半低头看了下溪水流得湍急,不敢再动,攥着桥板死命干嚎。我想起刚学过的《飞夺泸定桥》,课文里战士们除了武器,每人带一块木板,一边前进一边铺桥,让我热血沸腾。眼前的福大概却是要拆桥,看他的架势,拆掉几块桥板应该没问题。挑沙工们不乐意了,碍着他们的营生,在岸边直骂。我很想告诉他们,我们平他妈跟他们认识,让他们别骂了。后来他们等不及了,趴桥误了挑沙工,干脆走去个人把福抱过桥。福是个大胖小子,圆滚滚,玩斗鸡游戏时我尽量不选他当对手,拱不过他。挑沙工把他夹在腋下时却毫不费力,大步流星。
地瓜地里没人,挖得很顺利。明挖的最多,我很愿意他多吃点,晚上才扛得住他爸的揍。
挖完地瓜,我们还得重返到溪对岸。祥出的主意,在对岸烤,万一地瓜主人发现,我们跑也来得及,隔着溪呢。福照旧让挑沙工夹过桥,他们不愿耽误挣钱工夫,也不愿听福干嚎,渗人。我跟平说,挑沙工这么厉害,要不你别读书了,来干这个吧。平让我滚,还白了我一眼,转身招呼福和祥去搬石头垒灶。伟和我还有明沿着溪堤捡掉落下来的枯树枝,我还捡了一顶破草帽,一个香烟盒。明问我捡那些干吗,我说能换钱,换了钱买冰棒请你,你就不用再打你爸钱的主意,你爸揍你时特狠,跟当年八路打鬼子差不多。明想了想,不再用心捡柴火,捡了一管牙膏皮,几只塑料袋子,几个烂布头。
烤地瓜的当儿我们捉了一会虾,捉到了放手心里两掌一拍,摊开时虾身通红,这就算熟,丢进嘴里嚼着,很甜,壳都不吐。
地瓜烤好了,每人吃了一嘴黑,就手掬起溪水洗完嘴,我们踩着斜阳的余晖往家走。路边,一群宿鸟归飞急,掠过各家各户的袅袅炊烟,一转眼没入苍烟丛里。树杈上的知了无忧无虑唱着不知名的歌。
回到家,家属大院立刻沸腾:“不知道我上班辛苦呀,弄一身跟土猪没两样,怎么洗?”“短命仔,敢拿老子的钱,抽死你。”各家小孩哭声的大小取决于大人揍时拿的物件和揍下去的力度,有用笤帚的,有用木条的,有用夹煤钳的,各式各样。明他爸这次揍他用的是皮带,我看得真真的。他家住一楼,我在阳台上躲我妈的鸡毛掸时,看到他夺门而出,他爸拎根皮带在后面追,顺势把明捡来的牙膏皮、塑料袋、烂布头使劲往明身上丢。明一路狂奔,一路嚎叫,鞋子都跑丢了,跑在夕阳的霞光里,映得全身金灿灿的,像烤熟的地瓜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