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裂》是一本中短篇小说集。
有些小说用故事写故事,有些小说用故事写思想,有些小说用故事写情绪,《大裂》属于第三种。
作者和读者之间的信息传递如同抛球的人和接球的人一样,想要不辜负这样一部作品,我必须在阅读的时候把自己对情绪感知的敏感度调高,(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已经越来越不敏感了,之前和朋友讨论过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们的同理心在变得更差),敞开自己的情绪让我感到不安,让我感到自己犹如待宰的羔羊。
读这本书的过程,犹如一场精妙的外科手术,毫无招架之力的被冰冷、锋利、泛着银光的手术刀,挑剔出隐藏在琐碎日常外壳下的脆弱与刺痛。
我真不喜欢这种感觉,承认自己的卑劣,承认自己在粉饰太平的、文明的、道貌岸然的伪装之下,依然包含着懦弱、逃避、卑鄙、自私的恶劣人性。
犹如《唯爱永生》中,千百年文学与艺术的熏陶躲不过饥饿时的狩猎本能。
犹如白岩松说:人性的进化是缓慢的。
道德在这种本能面前能做什么呢?
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历程能够对这种本能做什么呢?
胡迁的痛苦建立在对生而为人的本性上深刻而清醒的认识,他一定痛恨不得不拥有这些恶劣天性的自我,也痛恨这本能的不可改变,所以才会在文章中展现出如此强烈的自戕倾向。
他所有的小说都是用第一人称写的。
而每一篇小说里的“我”都不是光彩的角色。
这些作品中的“我”以死亡为结局,或困于人性继续浑噩,没有超脱,没有第三条路。
或许在作者眼里,死亡就是唯一逃生(逃避成为人类)的路径。
所以才会在前言不搭后语的对话中,无法忍受的问出:我们还要活多久?
《猎狗人》的这篇小说,我感到,就是为了说出这一句话而写的。
小说中的人物给我一种强烈的半途而废的气质,并非出于意志的缺乏,而是远远的就看清了故事的结局,这一切都不会有意义,无论我们做什么,这世界都不会更好了,从而对自己的一切行为感受到了荒唐。
《大裂》就展现了这种无能为力的远见。
胡迁这样说:世界是一座悬崖,而文明是一列两百年时长的火车。
无论是归还的洋镐还是极具象征意义的黄金,都不会成为作品中的转折,短暂的高光时刻引不起丝毫的波澜。
世界不会因此而变得更好,因为人性没有丝毫的改变。
主人公偏执的挖洞,没有意义,他明白自己的荒唐,像野人一样挖了两年,这两年的意义不在于挖洞本身,而在于有某一件事可以度过这两年的时光。
胡迁让主人公最后找到了最荒诞、最离奇、最不可能被找到的黄金,仅仅是为了证明一件事,找到黄金并不能让这一切变得有意义起来,没用。
胡迁通过不可辩驳的事实,让主人公理解了这种不可改变的残忍和绝望,在明白了这种无用的努力之后,主人公依然跑到了丢失洋镐的人那里坦诚了自己是个小偷,坦诚了自己的本质,坦诚了这种本质的未能改变,完全认可了丢失洋镐的人所说即便洋镐还回来世界也不会更好了的话,但他还是来了,他依然选择了去做这件事。
封面上写到:如果说在这越来越坏的世界里,注定有一场残忍的败仗。那你打还是不打?
胡迁曾经是想要打的。
如果他不是对意义如此的刨根问底,他本可以像每一个短视的我们一样获得人生的乐趣。
因为我短视,所以我对人性的高光时刻感到满意,真心实意的为每一个英雄的拯救行为起立鼓掌。
但胡迁却看到了这闪光背后的灰暗。灰暗是主色,是永恒;闪光是无改变,无意义。
我承认,所有的拯救行为都只能救一时,《流浪地球》中牺牲了一条性命救回来的韩子昂也不过活了5分钟,但我却无法将它视作无意义的事。
我盲目又短视,所以热爱我短暂生命里一切昙花一现的美好。
他的小说不是线索严整,结构严密,逻辑顺畅的作品,非常多的对话与人物内心槽点,有一些没有明显的情节推动,有一些“我”的行为,情节的发展宛如神经病,如果不愿意去捕捉作品里的微妙情绪,大概会气得摔书:什么扯淡纯玩意儿!埋伏了众多的意象,荒唐、荒诞、迷离,犹如无逻辑的梦境。
作者在后记里对自己小说的评价是最贴切的:往小里说,这些小说讲述的是随着年龄增长,渐渐了解到的关于自己的,以及他人的生活。往大里说,这些小说写的是城市、毁灭和末世感,关注的是个体对存在的失望。
《大裂》并不适合每一个读者,但如果你愿意尝试,就可以了解,在这个汲汲营营的世界里,依然有人情真意切的为人性不可超脱的卑劣感到痛苦。
胡迁是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杰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