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爱情留下了很深的后遗症。
当这种症状发作的时候,我会在家拿出一口小锅点上火,粗暴地拆开包装纸,把面饼丢进水里,再敲进一个鸡蛋,火腿肠摘成三段。当它们在这个小小的锅里汇合,慢慢沸腾起来的时候,我的心就一点一点平静下去。
你知道泡面这样的食物很像失恋吗?当你寻求于它的时候,你很无助;撒调料包的时候会鼻酸;在失去食欲前把它赶紧吃掉,眼睛就被热气熏出了眼泪;你闻着头发里乱糟糟的气味,陷入了自暴自弃。
我总在黄昏的时候犯病,那些时候,我抱着小锅坐在阳台的台阶上,浸在夕阳里一边看落日,一边把泡面一口一口吃掉。
我能做好一整桌五颜六色的菜,可是我煮的泡面,特别特别难吃。
春天快要来了吧,天空又高又邈远,杨树的枝条打起毛茸茸的芽苞,隔壁人家低低地放着电视。我该去菜市场买新鲜的鱼和芦蒿,我的恋人也快要回来了。
可是我什么都不想做,我痴痴地抱着我**的泡面。
我想念姚望。想念和难以下咽的泡面一样,都令人难过。
恋爱大过天
我是苏美佳,2004年我在四平的吉林师范念大学,男朋友姚望在长春理工,每周我坐火车去看他,车票17块9毛,历时1小时20分钟。这两所学校联姻数十年,为很多像我和姚望这样的男女生解决了恋爱问题。
所以每周末的这趟班车都快热闹疯了,挤来挤去碰到的都是熟人。这个在画眉毛,那个在抹口红,我像个军师一样煞有介事地帮她们参谋。虽然我知道她们都是一帮重色轻友的混蛋,只要火车一停下,她们会像蝴蝶一样扑进男朋友的怀抱,并在我的平底鞋上留下柔软的脚印。可是我还是喜欢她们,望着她们就像在照镜子。
这是一趟开往春天的火车。车轮哐当哐当摇晃,满车厢暖暖的阳光。
姚望在出站口等我,双手插在牛仔裤的兜里,松松垮垮地站在那里,好像漫不经心的模样。但是我能肯定他这个pose一定在镜子前拗了不下十次。每次见到他我都好兴奋,猴子一样跳上他的背,圈着他的脖子,摘下他的帽子戴在头上。我说:“我好想你啊。”
他急忙把我扔下来,“苏美佳,走光啦!”
好怕它融化掉
姚望喊我小猴子,我们在长春公园里晒太阳喂鱼,晃晃悠悠一下午就过去了。经过一个老头摆着糖人摊,他给我买了一个孙悟空的糖人。走了几步,又买一大个粉嫩的棉花糖,嬉笑着说:“大圣爷,你看,你的筋斗云来喽。”
我接过我的筋斗云,伸手摸他的笑脸,好暖好暖,也好怕它融化掉。在长春,离电影制片厂不远的地方还有那样的老式电影院,十几层的水泥楼梯,两大块军绿色的厚棉被隔开里外。在门**几十块钱就可以在里面耗上一整天,想看几部就看几部,当然放映的多数是老片子,看太多遍了都看腻了。于是夏天的晚上,我们就坐在电影院外面的石阶上聊天,看着星星,听身后传来男女主人公的声音,猜测故事讲到哪里了,到了都喜欢的情节,再一起手拉手钻回去。
电影院小小的、旧旧的,暗红色的座椅,磨得褪了色的木地板,架在高处的放映机打一束明亮的光到幕布上,光经过之处,灰尘像跳舞一样欢快。有次到深夜人都走光了,我们在这样半晦半明的旧电影院里接吻,光把脸的影子打到荧幕上,和电影里的章能才与沈韶华映在一起,真令人难忘。
我至今都记得那被光温暖的、急速旋舞的灰尘的气味、姚望的气味。
而亲爱的姚望,我多么想在荧光飞舞的尘埃里再吻你一遍。它变成了一个愿望,变成了疲惫生活里唯一的梦想。
这熔炉般的盛夏
毕业后,我跟着姚望去了南京,开始了我们向往很久的生活。我们有过穷得可怜的日子,好多天的晚饭都是泡面加鸡蛋,火腿肠摘成三段,好像那是很了不起的食物。我们也有比较“富庶”的日子,最有钱的时候,姚望花四千块淘了辆破桑塔纳,宣告进入有车一族。“有了桑塔纳,走遍天下都不怕!”姚望的样子,好狷介。
姚望修好了车载CD,载着我上紫金山兜风。我们用炭火炉煮泡面,煮开水冲速溶咖啡,依偎在一条毛毯里等日出。南京的日出美得像把一盏落地灯一点一点旋亮。可是如果你见过吉林的日出,见过零下二十多度冬天的日出,你就不会再说什么了。你看那日出,就像看着神拎着一个打火机慢悠悠地烧冰块。
这是我记忆中关于姚望的最后的一个快乐片段,之后我们就被淹没进无数的琐碎争吵中。我们知道怎样相爱,却没人教会我们如何生活。我低估了和一个男人共同生活的难度,并不只是并肩一起看日升日落、清晨的一个微笑,晚安的一个吻。从前我永远在恋爱,连一只碗都没有洗过;现在柴米油盐、工资房租,它们像妖怪一样一点一点吞噬着我们的爱情。姚望总是很疲倦的样子,他没完没了地加班,甚至工作完成了也愿意坐在办公室里发呆;他忘记了很多事情,不记得生日、节日、纪念日,难道人生就只剩下鸡零狗碎了吗?
就好像你曾经喝惯了高浓度的烈酒,他最后偷偷换成了水,还很无赖地说:“我只有这个了。你不喝酒会死吗?”
一份爱由浓转淡
吵架失去理智时我们会提分手,狼来了太多次没有人当真。可是最后一次谁也没有挽留谁,我们就这样分手了。
我逃回了吉林,开始姚望还会给我打好多电话。道歉,回忆,畅想未来。可是当他每每提出重新开始,让我回南京去的时候,我就犹豫了,也害怕了。那些在吵架时互相伤害的恶毒话语仍然记忆深刻,我问自己:“真的还有勇气重走一遍吗?”渐渐地,姚望的电话少了,我们都开始没入各自的生活。我甚至开始去相亲。
相亲其实是很好的爱情的开始,来的**多成熟温和,向往婚姻。
我比他们还多要一些,我还向往一丁点儿的爱。我遇到了程,这个想法和我一样的男人。我们因着这一丁点儿的爱相处得很好。奇怪的是,你能接受一开始就单薄的爱,却接受不了一份爱由浓转淡。
很多时候我还是会想姚望,甚至觉得遗忘姚望是一件可怕的事。可是想他的滋味并不好受,我像一个做了阑尾切除手术的人,时不时会觉得伤口若有似无地疼,可这种疼又疼得没有着落。
姚望从我的朋友那听说我打算订婚的消息,从南京飞了过来,抱着一大束黄金百合站在我家楼下,花和人都枯萎冻僵了。我在窗帘里看着他,往事一幕幕回转,我哭得快要喘不过气。然后姚望走了。
直到深夜,我接到陌生人的电话。我赶去小饭馆,见到不省人事的姚望,躺在地上,抱着两只空的白酒瓶,表情痛苦地紧闭着眼。
我把他安置在酒店,脱了鞋子盖好被子,用热毛巾擦他的脸。我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半夜他醒过来,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苏美佳,我带了礼物来看你。”
是一双玻璃丝袜,和一件五彩花绸带流苏披肩,和电影里一模一样。
《滚滚红尘》中那两人,围着这件披肩,哼着歌,轻轻拥抱,齐齐迈着醉生梦死的舞步,在楼台之上,朝朝暮暮。一万年太久,他们也懂得只争朝夕。
可是我们呢?
这世间并没有一条重回旧梦的道路,电影里都是骗人的。
80岁固执的红唇
我们即使在这房间里跳舞、拥吻,也走不出这个房间。爱情曾一山一水走来,一分一秒等待。那么现在就是一山一水远行,一分一秒失去。我们的爱情,就像80岁老太太脸上固执的红唇,像我们人生中一切徒劳却怎么也抓不住的东西。
天快亮的时候我毫无预兆地发烧,姚望陪我去医院挂水,轻轻握着我的手,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他说:“为什么有人谈恋爱吵一吵就过去了,为什么我们吵架却回不了头。”
我笑了,扯开干裂的嘴唇,有一道小口子,很疼。想起以前生病他跑去找一个盐水瓶装满热水焐在我手里,也想起后来我自己一个人去挂水,枯坐半夜,一个电话都没有等来。偶尔也想过要回到他身边,只是这个念头一起,过往的心碎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由奢入俭那么艰难,爱情也一样。
天大亮,是个大好的晴天。我还是哭了。姚望看着我,没有再说话,沉默地把我从病床上抱起来,往外走。
“苏美佳,你会后悔吗?”他的下巴贴着我的头顶,这样问我。
我摇了摇头。他继续说:“我很后悔。如果最后一次说分手的时候我对你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是不是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我也会想,那些像剑一样狠狠刺向对方的话我们是怎么说出口的。”
“我以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没想到属于我们的时间,原来并不多。”他把我往上拖了拖,说:“这条路可能是我们最后一起走的路了,记住它好吗?是冬天,有阳光,雪正在融化,走过这扇玻璃门,门外有一辆出租车在等我们。”
我一直记得姚望说的这条路,这是我对他的最后的记忆,不带一点伤害,温柔得像夕阳里的泡面。
春天快来了吧,梅花山有白梅,鸡鸣寺有樱花,可惜我全看不到了。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