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母亲的芳华
聂传庆四岁时,母亲就去世了。他关于母亲的可触摸的记忆,来自一张母亲婚前的照片,以及言子夜赠给她母亲的《早潮》杂志扉页上的题款。他把后母及女佣刘妈关于母亲的各种流言连缀在一起,便有了母亲的一些故事。
母亲叫冯碧落,这名字明显取自白居易《长恨歌》中的“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这出爱情的悲歌,也成为冯碧落一生命运的谶语。结婚前,碧落有上学梦,在表妹家遇见做家庭教师的远房亲戚言子夜。言家前来提亲,冯家以对方不过是生意人而拒绝。此后碧落主动和言子夜见过一次,暗示子夜再托人疏通。言子夜年少气盛,不愿屈尊“高攀”。他说自己即将留学,建议碧落和他私奔,碧落无法这么做。“传庆回想到这一部分不能不恨他的母亲,但是他也承认,她有她的不得已。二十年前是二十年前呵!她得顾全她的家声,她得顾全子夜的前途。”
十八岁时,冯碧落嫁给了聂传庆的父亲聂介臣。碧落不爱丈夫。
二、想象与自怜
在昏暗的哀愁里,传庆“像梦里面似的,那守在窗子前面的人,先是他自己,一刹那间,他看清楚了,那是他母亲。她的前刘海长长地垂着,俯着头,脸庞的尖尖的下半部只是一点白影子。至于那隐隐的眼与眉,那是像月亮里的黑影。”——母亲的美丽成为幽怨。
“现在,窗子前面的人像渐渐明晰,他可以看见她的秋香色摹本缎袄上的蝙蝠。她在那里等候一个人,一个消息。她明知道这消息是不会来的。她心里的天,迟迟地黑了下去。……传庆的身子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他母亲还是他自己。”——母亲等不着爱人。
“至于那无名的磨人的忧郁,他现在明白了,那就是爱——二十多年前的,绝望的爱。二十多年后,刀子生了锈了,然而还是刀。在他母亲心里的一把刀,又在他心里绞动了。”——哎,这绝望的爱。
在三段关于母亲的想象里,儿子传庆都把自己深深代入。传庆对母亲有一种神秘的依恋。母亲的心绪和他自己的心绪绵绵缠绕。他在悲叹、埋怨母亲,更是在哀伤、可怜自己。
三、屏风上的鸟
“关于碧落的嫁后生涯,传庆可不敢揣想。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
“她死了,她完了,可是还有传庆呢。凭什么传庆要受这个罪?碧落嫁到聂家来,至少是清醒的牺牲。传庆生在聂家,可是一点选择的权利也没有。屏风上又添上了一只鸟,打死他也不能飞下屏风去。他跟着他父亲二十年,已经给制造成了一个精神上的残废,即使给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
“屏风上的鸟”的比喻,极具心理冲击力。对冯碧落而言,她是以“清醒的牺牲”嫁到聂家牢笼。她主动冰冻情感,自觉选择虚无。这是类似于弗洛伊德之“死亡欲望”的终结行动。真爱既然已经与自己无缘,那何不决然地走进婚姻的坟墓,结束生命的意义,从而为自己的主体性赋予全新的意义。向死而生,死即是生。她“死也还死在屏风上”,多么的倔强、骄傲和悲壮。生命的自由虽然被扼杀于屏风象征的制度秩序和伦理纲常上,但她也同时杀死了屏风。
可到聂传庆那里,味道完全不一样了。传庆也是屏风上的鸟,可惜他没有一点选择的权利,他已沦为“精神上的残废”,打死也飞不下去,即使拥有自由,也跑不了。这只鸟,不是因爱绝望,而是在绝望中,想续写母亲残缺的爱情。
然而,他不懂得爱,也没有爱的能力。他的爱,源于对得不到的东西的渴望,也源于对强加于自己身上的东西的厌恶。他的爱,实际是试图重建破败的自我。
四、两种父亲形象
母亲没有爱过父亲。这对父亲来说是极大的羞辱。“就为了这个,他父亲恨他。她死了,就迁怒到她的孩子身上。”父亲对他极为蔑视:“你那个英文——算了罢!翘腿驴子跟马跑,跑折了腿,也是空的!”;“别的本事没有,就会偷懒!”;“看上你!就凭你!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十二三岁时,传庆因为在作废的支票上练习签写自己名字,被父亲狠狠一巴掌,一只耳朵失聪。一如传庆害怕父亲,原来父亲对儿子也怀着深深的恐惧,“彼可取而代也”的恐惧。对于传庆而言,这是典型的弑父情结,要从精神上杀死父亲,为母亲复仇,找回自我。“这时候,传庆手里烧着烟,忍不住又睁大了那惶恐的眼睛,呆瞪瞪望着他父亲看。总有一天……那时候,是他的天下了,可是他已经被作践得不像人。奇异的胜利!”
是的,传庆没有反叛的机会。不仅父亲的力量践踏着他,而且,父亲灵魂附体,早已是他本身无法割裂的部分。“他发现他有好些地方酷肖他父亲,不但是面部轮廓与五官四肢,连步行的姿态与种种小动作都像。他深恶痛嫉那存在于他自身内的聂介臣。他有方法可以躲避他父亲,但是他自己是永远寸步不离的跟在身边的。”
好在他从现实中找到了作为完美父亲的替代,那就是母亲当年的情人,现在的文学史教授言子夜。与言子夜相比,自己的父亲何等猥琐。言子夜属于三十岁以后更凸显男子美的人。传庆看着讲台上的言子夜,“第一次感觉到中国长袍的一种特殊的萧条的美。”他又见言子夜点名,“一只手撑在桌面上,一只手悠闲地擎着点名簿——一个经过世道艰难,然而生命中并不缺少一些小小的快乐的人。”总之,偶像怎么看都美。
他浮想联翩,嗯,母亲当初本有可能嫁给言子夜,差一点他就是言子夜的孩子。如果他是言子夜的孩子,他长得像言子夜么?“在他的血管里,或许会流着这个人的血。呵,如果……如果该是什么样的果子呢?该是淡青色的晶莹多汁的果子,像荔枝而没有核,甜里面带着点心酸。如果……如果他母亲当初略微任性、自私一点……”他继续胡思乱想,相信母亲和子夜的结合,即便两人个性都强,会有矛盾和不顺,但这是有爱情的家庭,其中长大的孩子,“不论生活如何的不安定,仍旧是富于自信心与同情——积极、进取、勇敢。”这样的乐观阳光的性情,正是他作为聂介臣的儿子所缺失的,如今的他消极、阴郁、自卑。
可是,正是言子夜这样的“理想父亲”,在加剧着聂传庆的自惭形秽。因为口试走神,回答不出问题,言子夜斥责道:不爱念书就趁早别来,“白耽搁了你的同班生的时候,也耽搁了我的时候!”传庆听这口气和自己父亲如出一辙,忍不住哭了,却不知言子夜生平最恨人哭,连女人的哭泣他都觉得是一种弱者的要挟行为,至于男子满眼抹泪,更是无耻之尤,所以更厉声地骂道:“你也不难为情!中国的青年都像了你,中国早该亡了!”传庆继续嚎哭,被赶出教室。他父亲骂他猪狗,再厉害也不打紧,因为他根本看不起父亲。可是言子夜严肃的一句话,足以使他痛心疾首,死也不能忘记。
夏志清先生说,这部小说写的是年轻人如何寻找自己真正的父亲。其实言子夜和聂介臣,作为父亲,并没什么区别。他们都是刚硬的,无法容忍亲人比自己强大,却又受不了亲人的柔弱。
五、女人,女人!
聂传庆也遗传了父亲的这种性格矛盾。他的身上有两个撕裂的主体:一是他憎恨的强大的父亲的形象;一个是他反感的阴柔的女性的形象。聂传庆心中有两个父亲在纠结,他也被两个女人所拉扯。一个是他内在的女人的性情,一个是缠绕着他的言教授的女儿言丹朱。这两者,他都无法摆脱。
聂传庆的长相:“蒙古型的鹅蛋脸,淡眉毛、吊梢眼,衬着后面粉霞缎一般的花光,很有几分女性美。”正是这种女性特点,让他“不爱看见女孩子,尤其是健全美丽的女孩子,因为她们使他对于自己分外的感到不满意。”而言丹朱呢,恰好属于这种开朗健康的类型,她长得像红印第安小孩,“那活泼的赤金色的脸和胳膊,在轻纱掩映中,像玻璃杯里滟滟的琥珀酒。”丹朱给传庆说别人追求她的事,仅仅因为她把传庆“当做一个女孩子看待”,也就是当成了闺蜜;她后来又说自己没考虑过爱他,理由也是一样,她一直把他当个女孩子。传庆这下气急败坏了:“你拿我当一个女孩子。你——你——你简直不拿我当人!”丹朱还不明白传庆的痛点,像安慰小女孩一样抚慰道,好啦好啦,“你要我把你当作一个男子看待,也行。我答应你,我一定试着用另一幅眼光来看你。可是你也得放出点男子气概来,不作兴这么动不动就哭了,工愁善病的——”这不等于坐实传庆就是女孩子家家嘛。
传庆对自身的女人气很厌恶,对丹朱这个女人也充满厌恶。“在学校里,谁都不理他。他自己觉得不得人心,越发的避着人,可是他躲不过丹朱。”他不懂她的存心。丹朱不缺朋友,凭什么愿意和他接近?同情?施舍?这只会让他更自卑,从而更怨恨。“你要分点快乐给我,是不是?你饱了,你把桌上的面包屑扫下来喂狗吃,是不是?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宁死也不要!”他憎厌丹朱的另一个缘由,如同他讨厌母亲带来的女佣刘妈一样,因为他已经习惯于冷落,温暖反而让他痛苦加剧:“寒天里,人冻得木木的,倒也罢了,一点点的微温,更使他觉得冷得彻骨酸心。”第三个理由,他觉得丹朱浅薄无聊,辜负了这么完美的父亲。“如果他有了这么良好的家庭背景,他一定能够利用机会,做一个完美的人。”“他对于丹朱的憎恨,正像他对于言子夜的畸形的倾慕,与日俱增。”
再看言丹朱,爱慕虚荣,自我感觉相当好。别的男生都众星捧月,主动讨好她,唯有聂传庆躲着他,这反而激发她要接近对方的冲动,而没考虑到这样做对传庆心理的影响以及所造成的后果。“她绝对想不到传庆当真在那里憎嫌她,因为谁都喜欢她。”她又满足于与男生们都保持朋友的距离,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当传庆出于报复心态表白说爱她时,丹朱没想到传庆竟会爱上她,进而又觉得情理之中,毕竟他一个亲人也没有,自己一直对他表示好感。“他的自私,他的无礼,他的不近人情处,她都原宥了他,因为他爱她。连这样一个怪癖的人也爱着她——那满足了她的虚荣心。”
丹朱确实是个“浅人”,她无法理解复杂的关系,深刻的爱恨。传庆说:“丹朱,如果你同别人相爱着,对于他,你不过是一个爱人。可是对于我,你不单是一个爱人,你是一个创造者,一个父亲、母亲,一个新的环境,新的天地。你是过去与未来。你是神。”聂传庆的情感闸门打开,一泄如注,不可收拾,他要的不只是爱,他要的是全部、一切。而丹朱,一直以来,不也试图在扮演帮助者、拯救者的角色么?但当对方把自己全然交托给她,她才发现自己活在叶公好龙的自我欺骗当中,岂能承受如此重任?那一刻,丹朱恢复到无比朴实的、现实的小女人的角色。她说,“恐怕我没有那么大的奢望。我如果爱上了谁,至多我只能做他的爱人与妻子。至于别的,我——我不能那么自不量力。”
一阵风把传庆堵得透不过气来。传庆和丹朱之间,隔着冰冷的墙,隔着深渊。
六、爆发
爱是一种权力关系,是传庆唯一的出路。他的推理逻辑是这样的:“如果她爱他的话,他就有支配她的权力,可以对于她所施行种种纤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的报复的希望。”
课堂上,满屋子静悄悄的。言子夜夫人的孩子丹朱,看着冯碧落的孩子传庆出丑。
丹朱下车了,窗外少了杜鹃花,只剩下灰色的街。传庆的脸换了一副背景,也似乎是黄了,暗了。
丹朱被冷落,哭着说,你老是使我觉得我犯了法,仿佛我没有权利这么快乐!
传庆认真问道,你喜欢我么?丹朱笑道:我不喜欢你,怎么愿意和你做朋友呢?
“你就看准了我是个烂好人!半夜里,单身和我在山上……换了一个人,你就不那么放心罢?你就看准了我不会吻你、打你、杀你,是不是?是不是?”
第一脚踢上去,她低低地嗳唷了一声,从此就没有声音了。他不能不再狠狠地踢两脚,怕她还活着。可是,继续踢下去,他也怕。踢到后来,他的腿一阵阵地发软发麻。
传庆回到家,嘴部痉挛了一下,似笑,又僵硬着,脸上像冻上了一层冰壳子。
丹朱没有死。隔两天开学了,他还得在学校里见到她。他跑不了。
七、余音
茉莉香片,何等苦涩。
张爱玲说,她不写那些“时代的纪念碑”,只写男女之间的小事。“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可是,不要忘了,张爱玲的小说,一如卡夫卡所言,是“砍向我们内心冰封的大海的斧头。”《茉莉香片》,既是她的“柔弱弟弟的翻版”,也是张爱玲自我形象的投影。家庭,一向才是上演各种惊心动魄的情感悲喜剧的最隐秘最广阔的舞台。人心,总在这里被蹂躏,或得到淬炼。
夏志清先生评价说,聂传庆“最后的狂暴,更足以证实他的无能为力。”对于这种人物现象,尼采通过《道德的谱系》向我们揭示:怨恨精神,本质上是一场反对高贵价值的奴隶起义;人的良心,不是来自上帝的伟大声音,而是残酷的本能。这种本能若不能向外释放,就只能反对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