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新录(8月24日    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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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学笔记(五十七)

      凤姐回到家,跟她最得力的助手平儿聊天,这时有人回说:“瑞大爷来了。”贾瑞大概是三天两头地往荣府跑的。王熙凤就赶快说:“快请进来!”她刻意地请贾瑞进来,是存心要捉弄他。贾瑞完全进入“痴”态,完全没有了理智,当他爱一个人爱到这种地步时,王熙凤讲的任何一句话他都相信,“痴情”与性别无关。我们每个人一生中都会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缘,有时是善缘,有时是恶缘。善与恶取决于我们如何平衡理智与感性,使有可能发展成恶缘的事转成善缘,人生中最容易玩弄的人也一定不要玩弄,因为真有因果。

      “贾瑞见往里让,心中喜出望外,急忙进来,见了凤姐,满面赔笑,连连问好。凤姐也假意殷勤,让茶让坐。”“见凤姐如此打扮,亦发酥倒。”“酥倒”这个词用得极好,他已经根本没有任何理智可以支撑了,整个人都软掉了。贾瑞已经昏了,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不清的感觉,“因饧了眼问道:‘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二哥哥是谁?就是贾琏,王熙凤的丈夫。王熙凤只回答说:“不知什么原故。”凤姐这个回答其实比较自然,而贾瑞接的话就非常不正经了,他说:“别是在路上有人绊住了脚,不得来?”可是王熙凤的回答却是更厉害的调情,她说:“未可知。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王熙凤是在故意整贾瑞,给他设置陷阱。贾瑞笑道:“嫂子这话说错了,我就不这样。”他对王熙凤说的这一句话也许是真的,可能他真的这一生一世就是只爱过这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却注定要把他整死。这大概是他的初恋,没想到自己会死在初恋上。凤姐笑道:“像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

      “贾瑞听了,喜的抓耳挠腮。”贾瑞又道:“嫂嫂,天天也闷的很?”凤姐就回答:“正是呢,只盼个人来说话,解解闷儿。”贾瑞很高兴,觉得自己的话说到了王熙凤的心里,就说:“我倒天天闲着,天天过来,替嫂子解解闲闷,可好不好?”凤姐笑道:“你哄我呢,那里肯往我这里来。”那贾瑞就说:“我在嫂子跟前,若有一点谎话,天打雷劈!”如果细看《红楼梦》的这些地方,你会对贾瑞产生极大的悲悯。他根本不能自制,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只因素日闻得人说,嫂子是个利害人,在你前一点错不得,所以唬住了。我如今见嫂子,最是有说有笑,极疼人的,我怎么不来?——死了我也愿意!”贾瑞的悲剧是自己不够聪明,没有办法判断真相,不知道王熙凤在演戏,而王熙凤的戏又演得极好,可他完全被弄懵了。

      凤姐笑道:“果然你是明白人,比贾蓉、贾蔷两个强远了。”贾蓉、贾蔷是跟王熙凤很亲的。刘姥姥来的那一天,王熙凤正在忙,贾蓉进来要借玻璃炕屏,王熙凤就有点故意戏弄他,明白地表现出王熙凤很爱贾蓉。然后她说蓉儿回来,但贾蓉回来等了半天,王熙凤也没有话讲,说你走吧,我现在没有空,晚上再来找我。很多人会猜想王熙凤跟贾蓉的关系有点暧昧,可是作者没有明写。王熙凤可能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了,玩这些她总是处于主控的状态,而这时她却装成很干净的样子,反而特别批评贾蓉。整个贾府其实有很多是非。大家肯定记得那次焦大喝醉了酒,骂说“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指的就是王熙凤。王熙凤当然也知道贾瑞可能在外面听人说过贾蓉跟她很亲的事情,所以她说:“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胡涂虫,一点不知人事。”

      听到王熙凤骂贾蔷和贾蓉,贾瑞觉得自己真是不得了。他在学校里是一个懦弱无能的人,既不会判断是非,也不会处理事情。可这样一个在社会上比较卑微的人,一旦受到赞美,忽然就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强的人,他觉得自己可以和贾蓉、贾蔷比了,而平常他跟那些人是根本无法相提并论的,他不晓得这是凤姐在耍他。这时的贾瑞很惨,他以为这一切是真的,他甚至也愿意相信这种玩弄是真的,因为他有生以来从没有得到过这样的赞美。这是一个卑微者的哀伤,或者他宁愿死在这个事情上,似乎这件事是他临终前一个华丽的梦想。他的一生根本没有梦想,不可能有美丽的爱情,不可能功课做得很好,不可能在任何事情上成功。日常生活中,周围这样的人常常是我们容易忽略的,这样的人如果有一天忽然能感觉自己也可以跟别人一样,去爱一个美丽的女子,结局就会很惨。我完全是从悲剧的角度看贾瑞,可是作者很厉害,他用闹剧的方式写了一个悲剧。

      “贾瑞听了这话,越发撞在心坎上,由不得又往前凑了一凑,觑着眼,看凤姐带着荷包,然后又问戴着什么戒指。”本来已经坐得很靠近了,他得寸进尺又往前移动,可见他的情欲真的无法自制了。眯着眼开始看凤姐的荷包,以前女孩子、男孩子腰带上都会挂几个荷包,女孩子会在里面放一些饰品、香粉、胭脂等小东西,男孩子会放鼻烟壶之类的。荷包是非常私密的物件,我记得以前有个民歌就叫《绣荷包》,女性常常会把荷包送给心爱的男子作为定情之物,她们的荷包不会轻易让男子去碰。贾瑞竟然去看王熙凤腰上挂的荷包,很不礼貌,然后又问她戴着什么戒指,越来越接近她的身体,他当然不是在看她的戒指,而是在看她的手。从这些地方读者都能看到,贾瑞已经昏了头。一旦王熙凤给他一些暗示,他觉得可以得寸进尺的时候,他本能的欲望就爆发出来,再不阻止的话,他可能就要去摸人家的手了。

      这时王熙凤当然要阻止他,就悄悄说:“放尊重着,别叫丫头们看见笑话。”这才是王熙凤应该讲的话,很有威严。凤姐是何等人物,她当然不会让贾瑞这样的人碰她,她觉得这个男人真是太不像样了。贾瑞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在贾家根本是没有人看得起的一个小人物,他平常也总被人家侮辱,大家记不记得打架那一回是谁在骂他,是帮贾宝玉拉车的李贵在骂他。“贾瑞如听纶音佛语一般,忙往后退。”可见贾瑞是非常听话的人,问题出在凤姐身上,凤姐此时如果好好教训他一顿,他也就不敢来了。可是凤姐却像猫玩老鼠一样,抓一抓、放一放,贾瑞就真的完蛋了。凤姐笑道:“你该去了。”贾瑞说:“我再坐一坐儿——好狠心的嫂子!”两个人的关系发展到这里,王熙凤已主宰了全局,贾瑞则完全昏了头,毫无判断力。情欲到了最无奈的时候,多坐一会儿都是好的,其实就是赖皮了。

      凤姐又悄悄地道:“大天白日,人来人往,你就在这里也不方便。”这句话其实很恐怖,他们好像要做什么,大白天里不方便。“你且去着,晚上起了更你来,悄悄的在西边穿堂儿等我。”这是不是调戏?凤姐对这件事要负很大的责任。贾瑞的爱完全是糊里糊涂的,他根本不敢安排下一步要做什么,反而是凤姐儿在安排整他了。“贾瑞听了,如得珍宝,忙问道:‘你别哄我。但只那里人过的多,怎么好躲的?’”他还是有一点害怕,个性卑微的人,一旦美梦成真,一定不太敢相信。再说,穿堂是人走来走去的地方,怎么会约在那里?凤姐就说:“你只放心。我把上夜的小厮们都放了假,两边门一关,再没别人了。”其实王熙凤在设一个狠毒的计,两面门一关,这个贾瑞就跑不掉了。“贾瑞听了,喜之不尽,忙忙的告辞而去,心内以为得手。盼到晚上,果然黑地里摸入荣府。”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因为荣国府是官府,像衙门一样,门禁森严,外人根本不能随便进去。贾瑞是外面子侄辈的远亲,不住在荣府里,所以他摸入荣府就冒了很大的风险。此时的他色迷心窍,已经到了完全不顾后果的状态。“趁掩门时,钻入穿堂,果见漆黑无一人。”他发现王熙凤没有骗他,这个地方真的没有人。“往贾母那边去的门户已锁,倒只有向东的门未关。”现在门一关,穿堂就变成口袋了,贾瑞就傻乎乎地钻进了这个口袋。

      “贾瑞侧耳听着。”读者大概可以想象,贾瑞此时心跳有多快,人有多么紧张,兴奋地等着人来,又怕被别人发现,心里七上八下的。“半日不见人来,忽听‘咯噔’一声,东边的门也都关了。”东边的门一关,贾瑞就再也出不来了。什么叫穿堂?是两个高房子中间的那个巷道,两边是高房子的墙壁,爬都爬不上去。对此,贾瑞糊里糊涂,然而王熙凤是知道的。“贾瑞急的也不敢作声,只得悄悄出来,将门撼了撼,关的铁桶一般。此时要求出去,亦不能够,南北皆是大房墙,要跳又无攀援。”他希望门没锁好,还能逃走,可是那大户人家的门一旦关上了,丝毫撼不动。想要跳墙,又不可能,除非他有电影《卧虎藏龙》里面人物的功夫。“这屋内又是过门风,空落落;现是腊月天气,夜又长,朔风凛凛,侵肌裂骨,一夜几乎不曾冻死。”大家肯定听说过“过堂风”,小时候我们在穿堂里睡觉,母亲就会说那里风大。此时正值腊月天,他是去幽会,衣服一定会穿得漂亮一些,不会穿得太厚重,就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里,他被关在穿堂里面,一直等到黎明。可以想见,蹲在那里发抖的贾瑞内心的煎熬和他在寒风中挨冻的痛苦。

      王熙凤根本忘了这件事,因为她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整整他。可是有趣的是,这样的教训竟然无法奏效——在贾瑞看来,这简直是个恩赐,至少王熙凤给了他这样的机会,我认为这才是悲剧。我们看这部小说,大概会设想,如果我是贾瑞,我上了这次当,冻了一夜,第二天会觉得王熙凤是个坏蛋,会彻悟了,可是贾瑞没有。然而正因为如此,我们才看到贾瑞的痴情。如果从另外的角度看的话,很容易彻悟的其实都不是痴情,真正的痴情一定是至死不悟。很少读者能明白作者讲的“情既相逢必主淫”到底是什么意思,其实是说痴情到这种程度是对自己生命的一种消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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