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唐纳德和天后爱丽丝

凌晨的香港

周五,上班高峰期,香港,开往坚尼地城方向的地铁上。

唐纳德很怕等下列车门打开的时候,他的脸会被门擦伤。他现在被挤到了车门边,头侧着,脸真的贴在了门上。列车到哪个站了,他听不到也看不到。不过当他被下车的人群挤下车的时候,唐纳德第一眼就看见了爱丽丝。

此时他向右边偏分的头发落下来一缕,因为昨天发胶见底了,今天勉强喷上的最后一点。其实这缕头发没什么尴尬的,尴尬的是因为今天要见客户,唐纳德穿着昨晚就熨烫好的笔挺的西装,除此之外还踩着锃亮的皮鞋,耐克的运动双肩包里背着见客户专用的皮包…等下他又会掏出“资产管理部 客户关系总监”的名片,侃侃而谈香港股市、美联储加息、国内降准之类的理论,指点江山——却在此刻被挤成这幅熊样。

他理理头发,尴尬地说:“早啊,Alice, 好巧。” 爱丽丝的表情似乎没什么变化,也没有嘲笑的意思,道了声:“早呀,Donald. ”然后他俩就都顺着人流又上了地铁。之后他们就各自刷着手机、回着微信和whatsapp、浏览着公司邮件,就没再聊其他,也并不尴尬。


早高峰的地铁上,人人都是陌生人,这是香港的常态。

有一次唐纳德休假,从长春飞回深圳。过了深圳和香港间的海关,坐上地铁时正是早高峰。以前他都在低头看手机,那一天他抬起头,观察着这个城市。地铁像输血的管道,将各行各业的人们,输送到每个地铁站。然后他们会自己走出去,进入每一栋写字楼,再走入每一台电梯,又被送往每一个办公室,坐在每一台电脑前。

但人们都不说话,那天早上的唐纳德如一个局外人,他发现地铁站只有车站广播的声音和人们的脚步声,反而衬托得地铁站异常安静。

他默默停下来,站在人流边,靠墙看着这个城市的地下铁,切身感受着熙熙攘攘四个字。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句话放在金融中心香港,似乎比别的城市都要贴切。


在这里,唐丰俊被叫做唐纳德Donald,而李爱丽被叫做爱丽丝Alice。唐丰俊住在香港东面的将军澳,李爱丽住在比他稍偏西南的天后。

像他们这样的大陆青年,管自己叫做港漂,在金钟到上环之间工作的非常多,这几站地出来后,高楼林立,里面是各式各样的中资港资或外资银行、证券公司等等金融机构。他们去公司的路,由东向西,唐纳德的路线上必经天后站——爱丽丝上车的地铁站。偶尔他们会在同一趟地铁同一节车厢碰上。

如果唐纳德没有感觉错,爱丽丝也是北方人。公司的大陆同事之间,还是说普通话多,他能听出爱丽丝的口音混杂着淡淡的东北味道。虽在同一间公司,他们在不同的部门和不同楼层,业务范围少有重叠,偶尔部门活动才会一起聊天。


唐纳德从开始做这份工作开始,见了太多的人,太多的有钱人,各式各样都有。他们在香港有资金但不知如何打理,有拆迁得到的,有办企业得到的,有交易金融产品得到的…他们有的理性、有的暴躁、有的心思深沉。他用很多心思来维护客户——专业维护和情感维护都用上。跟人打交道的行业,充满未知的变数,特别跟钱扯上关系,更需要时刻保持谨慎。

但接下来的那个周六上午,准确的说是凌晨4点,唐纳德不得不从24小时通关的皇岗过关回香港,然后打车到公司——因为客户只有周六上午的8点前,有时间去签署一项资管产品的合同。如果不签,客户就要从香港转机,飞去加拿大了。三个月后回来再签,谁知道中间会生出多少变数。

周五他本来换上便服,从香港回了深圳,还提前买了从深圳到临近城市的高铁票,要去看望一个长辈。唐纳德家祖籍长春,父辈有些远房的叔叔伯伯还有父亲的朋友都在南方,父亲想要唐纳德替自己一一去拜会一下。

唐纳德喜欢听那些长辈讲故乡的事,听着老人描述过去的长春,不能常回去的故乡如同镀上了一层夕阳般的怀旧色。唐纳德能从他们的神情和语气里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亲密无间,邻里之间的关联和温暖。

有首诗写得好,从前慢,从前车马都慢,从前的人也很慢。北方的人们自带粗犷的质朴,即便在南方漂了一辈子,骨子里的气质不会变,那是深入骨髓的气质。

香港太快太挤,灯红酒绿,大家都忙,忙着工作忙着泡吧忙着旅行。大厦与大厦之间的地理距离很近,人与人之间摩肩擦踵,但人心之间却相隔万里,忙到没有时间去顾及人心。

所以临时收到客户消息时,唐纳德心里是有点失望的。生意场哪里比得上亲情场。但他还是愉快地约了客户的时间,改约了长辈的时间。他需要带上所有需要签署的文件,在八点前到达机场的咖啡厅,跟客户碰头。

唐纳德规划了一下时间,这意味着他必须早上五点再次回家换回西装,六点到公司准备好所有文件和需要跟客户口头讲解的内容,然后七点必须从公司出发,花四十分钟到达机场。

当他六点到公司楼下,准备上楼时,碰到了从公司走出来的爱丽丝。明显看到她妆容都在,但不像精心打扮后的样子。周六的早上,她还是穿着一身正装,但脚上踩了一双运动鞋,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她样子有点疲惫,冲唐纳德笑笑。

唐纳德猜想她应该在公司待了一夜,背着旅行包很可能是准备旅行。在香港,外出旅行是常态。

爱丽丝在处理客户交易英国的事情。唐纳德在周五下班的时候有所耳闻的。爱丽丝这边有个客户是英国上市公司的大股东,但开户时爱丽丝和公司并不知情。客户与上市公司之间产生了关联关系,客户着急交易,但可能涉及一些英国当地关于内幕交易的法规问题。

香港与英国的时差导致很多交易和法规问题只能够在晚上处理。而且这种法规问题,其实他们前线销售人员很难判断,涉及细节很多,如果处理不当,法规问题绝无小事。事情有点敏感,公司没有专业人士,如果接手这单交易,担心不合法规,如果拒绝客户,又没有非常有说服力的理由,如何答复客户的决策很难定下,惊动了好几个部门的领导。

爱丽丝看到他的时候,有点诧异,但一看他西装革履的样子,立即明白了他要去见客户。冲他笑笑:“早啊,Donald,是要见去客户么?”

“是的,你呢?刚处理完你那单case?”

“是啊。连你都知道了,看来我这事儿闹得很大呀,哈哈。”爱丽丝自嘲地笑笑。

“嗯,听说了一些。”

“其实还好,只是英国那边有时差,得倒着时差问英国。”

“嗯,解决了就好。你是要回大陆?背这么大个包。”

“嗯,本来请了几天年假,今天九点的飞机,昨天加完班没地铁了,就直接睡公司了。”

“嗯,好好休息一下吧。”

“嗯,放假了,英国佬假期也不会理我的。我倒是感激他们这点。”

“哈哈,还真是。那你直接去机场?”

“嗯,先去星巴克喝杯咖啡醒醒神,吃点面包。饿了。”爱丽丝不自觉地把两只手放在肚子上,疲惫地笑笑。

唐纳德看着此刻的爱丽丝,穿着西装短裙和衬衣,稍微有点褶皱。头发有点凌乱,但看上去还是用手梳理过,认真地分到了两边,别在耳后。背包和运动鞋有些突兀,双手和笑容透出一种卸下武器的状态。哦,不是对他唐纳德的武器,而是对工作的武器。

对他们来说,名片的抬头、齐备的妆容、笔挺的正装、坚定的态度、标准的微笑,都是武器。此刻的爱丽丝放下了她的武器,他们是像两个大学同学早上碰到。对方问他“要去面试呀?”,他问对方“是啊,你去旅游啊?”然后对方回答“是啊”。有一种久违的轻松。

他鬼使神差地说了句:“那一起吧,我也还没吃早饭。”

爱丽丝有点出乎意料,这个城市太忙碌,人人都忙不完,同事间大多只说你好再见,鲜少寒暄。不过她从唐纳德的眼神里读出了惺惺相惜。一个凌晨到公司加班的人,和一个加完班离开公司的人——嗯,可以吃个早饭。

此刻的唐纳德又变成了唐丰俊,爱丽丝又变成李爱丽。


星期六的上午六点,香港的街道上也没有人,没有电车的叮叮声,也没有双层大巴,街道终于有机会呈现它本来的面貌。他们工作的区域本属于香港旧城,那里有各式各样的老店铺和老街道,附近兰桂坊的酒吧到了白天也安安静静了。

李爱丽很喜欢这样安安静静的香港,像一个美丽的女子,终于有机会与她素颜相见。公司附近的星巴克刚开门,没什么人。李爱丽和唐丰俊点了两杯热美式,选了个三明治,坐在靠窗边的位置,静静地看着人行道的灯,变红又变绿再变红。但没有了来来往往的行人,这些红绿灯显得异常孤单。

唐丰俊把咖啡取回来放在桌上,又把三明治摆在咖啡边。原本盯着窗外出深李爱丽转过头,冲他笑笑道谢,示意他赶紧坐下。

“诶?Donald, 你来香港几年了?”李爱丽先开口。

“嗯…大概5年了吧。”

“那你应该很快拿永久居民身份了?再拿两年签证不断就够了。”

“是啊,时间好快。但我还没想好要不要留下来。”

“我也是,我过来四年了,也没想好…其实,你想留在香港么?”

“我也说不清。这里很好,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好。大陆现在发展得这么快,我不知道留下的意义。但机会难得,又有点纠结。”唐丰俊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也觉得是,很鸡肋。”

他们都是在香港读硕士然后留下来的。唐丰俊是努力为之,但李爱丽的留下完全是顺从了命运安排的偶然之举。

“Alice, 你本身是哪里人?”

“武汉人,怎么了?”李爱丽故意用武汉方言回答唐丰俊,反而唐丰俊有点诧异,他以前在武汉上学,而且不太适应,武汉吵吵闹闹,人们的脾气像烟花筒,一点就燃。爱丽丝身上没有这种武汉气质,反而更像北方人。

“哦,没什么,特别巧,我以前在武汉上学。但你普通话说得很好啊,以前我有个武汉舍友,他说普通话我就听着挺难受。”

“哈哈,我理解你。我以前在长春上学的时候,普通话能把我的长春室友难受死,后来她就教我说普通话了。”

“这么巧?!我是长春人,你哪个学校毕业的?难怪我觉得你说普通话总蹦出来几个东北字眼。”

“吉林大学,哈哈。”

唐丰俊和李爱丽觉得很巧,年少上学时时都选择远离故乡,最终都到了香港,各自却都开始怀念故乡。他们在这个弹丸之地的城市里努力着忙碌着,突然发现对方都在自己的城市里生活过,顿时生出一种亲切感。

不过他们口中的故乡的细节,都是学生时代的了,那几乎已经是十年前。现在再次回去,故乡如他乡,只能短短地待几天,看到一些小变化。人生就是这样奇妙。


唐纳德看了看表,已经六点二十,他必须要回公司准备文件了。爱丽丝也必须要起身前往机场,国际航班需要提前值机,她昨天晚上忙到焦头烂额,根本忘了这茬。

于是,唐纳德和爱丽丝在星期六清晨的星巴克,挥手道了再见。

之后唐纳德和客户的签约很成功,爱丽丝也顺利赶上了旅行的航班。再后来,唐纳德忙着跟进客户的后续事宜,爱丽丝也顺利解决了客户交易英国股票的事。工作的波澜过去,一切如常。

将军澳的唐纳德每天早上经过天后站,偶尔还是会看见爱丽丝。如果碰上周五,他们有时也会看见对方背着旅行包或拖着行李箱,大概准备旅行或者回家。

他们还是会相视一笑。他们之间,似乎发生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都会记得那个清晨安静的香港和星巴克的咖啡香,记得彼此谈起对方的家乡和自己的母校,记得双方如同少年初见般的单纯笑靥。

至于其他,其他什么都可以有,也可以没有。

毕竟,这个城市里,有那么多的将军唐纳德和天后爱丽丝,他们各自在这个熙熙攘攘的城市里忙碌着拼搏着。或许在某个加班的清晨,如果能在在公司楼下遇见,也可以相约喝一杯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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