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大肚子猫
米兰·昆德拉的书不容易读。中学时没读懂,大学时读了个半懂,工作多年后再读,才似乎读懂了一些。他的小说有种莫名的魔力,你拿起放下,再拿起又放下,读得半懂不懂,却完全无法质疑作者的能力,只能低着头红着脸默认自己不行。尽管这般折磨,还是忍不住要想尽办法读懂它。
由于时空背景的设定,米兰·昆德拉的作品常常被解读为有政治和意识形态色彩,而米兰·昆德拉本人对此种解读是深恶痛绝的。《玩笑》对他而言,就是一个爱情故事。当然,除了爱情之外,还有青春、梦幻、性、婚姻、死亡、背叛和报复等多个元素。
故事是围绕着男主卢德维克的复仇而展开的。第一个玩笑,是卢德维克在给女友写的情书中,用了一个自以为无伤大雅的玩笑词汇,想搏得女友一笑,没想到却被朋友泽马内克告发,受到了党的惩罚,从此人生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直坠入谷底。他一时间失去学业、爱情、友谊,还被送入苦役营多年。
在生活困顿时,露西出现,给他带来了生活的希望和寄托。可笑的是,露西却没有准备好要与卢德维克的爱欲融为一体,反倒被他的狂热情欲吓跑了。露西并不是不爱他,而是因为有着幼时的阴影。而被爱欲烧坏了脑的卢德维克,却这样赶跑了纯洁深情的露西。这何尝不是一个艰涩的玩笑?
待露西离去后,他变得绝望而充满仇恨。回到故乡,他想勾引泽马内克的妻子海伦娜,以此复仇,没想到后来发现那厮其实早就想离婚。复仇,成了全书最大的一个玩笑。
米兰·昆德拉精心设计了一系列的玩笑,觉得还不够过瘾,居然连原本严肃的“死亡”也拿来狠狠地开了一次玩笑。海伦娜被勾引,接受了卢德维克的“爱”,却发现自己不过只是报复的工具而已。明白真相的海伦娜想吞服大量止痛药来自杀,但死神也跟她开了个玩笑,她吞下的,只是被助手为掩盖青春病而置换过的假药而已。
生活,就是由一个又一个玩笑堆砌出来的。“糟糕透顶的玩笑不是自己演完就算,它还以可憎的方式复制一个有一个的烂玩笑。” 这,大概就是米兰·昆德拉对生活的看法。
和他大部分的小说一样,《玩笑》分7个部分,每一部分都是一个音乐章节。这些章节相对独立,“好比乐谱的节拍段”,有的长,有的短,有的不规律。他用音乐的方法来对小说进行解说,这与他出生于一个音乐世家,以及自身极高的音乐修养有关系。他一生都在艺术领域中四处摸索,试图找到他的方向。
《玩笑》(1967)是第一部使他获得巨大成功的小说,但在1968年苏联人入侵捷克后,却被列为禁书。他于1975年离开捷克,来到法国。移居法国后,他很快便成为法国乃至全世界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他也曾多次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但至今仍未获奖。这个,和村上春树有得一拼。
他是目前为止最为畅销的小说家之一,但他也厌透了成名所带来的各种麻烦。他认为,小说家的重要性只在于他的小说,人们不需要也不该把小说和作者本人联系起来。因此,尽管身负盛名,他本人却神秘而低调,对媒体和大众都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这与钱钟书的鸡蛋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你吃了一个好吃的鸡蛋,不一定非要去找出下蛋的鸡。
但因为他的低调和神秘的过往,曾有人根据警方的档案撰文举报他,说他曾经告发了朋友,导致其在牢狱中度过了14年。这件事一经披露,便引起了轩然大波,导致昆德拉都不得不站出来公开否认,受害者本人也坚持认为不是昆德拉所为。然而捷克的警察局也否认了伪造档案的可能性。双方各执一词,此事至今仍是个谜。
这大概是昆德拉不愿意称自己为捷克作家的缘故之一吧?他曾如此热血地投身革命,甚至入党,积极奔走于各种活动,可是一切在“布拉格之春”之后,均成了幻梦。
他痛恨极权,也讨厌跟政治沾染上哪怕一丁点儿关系。管你怎么分析,他坚称《玩笑》是部爱情小说。在他的很多书中,桎梏着人们的“重”,很多都是源于极权下荒诞的生活。
他的书被禁,人流亡在海外,身上还背着一个冤案,只能隐居于法国写作,他入了法国籍,也自称法国作家。
这显然是让捷克很不爽的。虽然他的作品怎么也摆脱不了布拉格的印记,然而他的故土却很少去正面肯定他的文学成就。去布拉格,你会感觉到卡夫卡像文坛之神一样的存在。捷克建了卡夫卡博物馆,所有跟卡夫卡有关的东西都变成了商品,吸引无数游客前去朝拜,当然都是带着钱包去的。捷克人民视卡夫卡为荣耀,而昆德却拉犹如卡在喉咙的刺。
一直在写布拉格,一生也摆脱不了布拉格的昆德拉,直到今天,依然不能坦然地返回故里。这,或许是昆德拉人生中最大的玩笑。
说回他的书。他的书难读是有原因的。他对小说,有着非同一般的看法。在某次访谈中,他提到“为了使小说对存在进行多元历史的阐释,你需要精通省略技巧和凝练的艺术,否则就会陷入连篇累牍的泥潭。”他认为“简练”,是艺术的最根本。小说应该“径直进入事物的中心,摆脱小说技巧和语言的桎梏,实现言简意赅。”他的小说,语言全都非常精练。
而关于如何在小说中去融合各种外部元素,他认为用音乐术语“复调”、“对位”、“变调”等来形容,是最为贴切的。他的笔就如同一个乐团的指挥家,编排精巧地将许多很重的因素,一一地排进了他的乐章。他对乐章般严谨的小说架构,非常在意。一本书里,他常常会安排7个章节。如果对音乐没有一点感知力,或者太过于依赖小说的情节和技巧的读者,读他的小说会不知所措。
此外,尽管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他的小说还具有相当的哲学思考。爱情、生命、死亡和不朽这些主题,都是他喜欢探索的。他总写这些,因为只有这些,才是他想要探讨的。他也承认这是自己的局限性,为此,他甚至还自嘲他所有的小说,都可以命名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或《玩笑》。他的小说中,常常会看到“轻”和“重“,“快”和“慢”等的对比,正如他所言,“我一生的雄心,就是将最为严肃的问题和最为轻松的形式相结合。” 他不愿意被归类,你也很难将他归为某一类。如果非要归类,你可以说他更偏好运用心理现实主义的手法来写作。他关注人物的思维过程超过一切。而关于情景和外貌等,他则认为读者完全可以自行进行想象。
他的作品,读起来常觉得是一个有着极高智商的人在一本正经地给你讲述一个又一个的荒诞故事。你会觉得不可思议,却又不得不拜服。你可以批评他重复自己,而他也丝毫不会介意你的批评。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听到你批评时,他那不屑一顾的轻蔑的笑。
为何他的小说如此有力?正如他自己所说:“如果一部小说没有揭示出世间存在中一个迄今为止无人知晓的环节,那么这部小说就是任何意义的。”他把小说抬到很高的一个位置,这只能让许多后来者望其项背。
我最关心的,是米兰·昆德拉在85岁高龄,还能写出一部《庆祝无意义》。直到现在已87岁的他,还好好地在法国隐居着,说不定还在持续创作着。我们有足够的理由继续期待他的新作品,或者,重读他的经典作品。
但相信昆德拉对此完全不在乎,他那100页左右的新书就是个证明。给不给诺贝尔,重要吗?你怎么看,重要吗?生命和历史,都是谬误,也只是玩笑而已,他悠悠地说到,眼睛直直地看着你,就像是看穿了你一般。
参考阅读:《译言·全球书评 米兰·昆德拉:上帝笑疯了》